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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慶幸自己沒有從一開始就對一些衣衫襤褸渾身污泥的人抱有憐憫的心思,因為往前多走幾步,那些孩子們笑的是那麼天真。在他們心裡他們根本不可憐,在這樣的惡劣環境裡,他們的精神卻是滿足的。

  跟我和我哥當時的心態是一樣的。

  我站了好一會,當天幕變成細細碎碎的金色,我正打算回去,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看來這地方信號時好時壞,我本以為在這種看似有些偏離市區的地方沒有信號,沒想到那基站還挺人性化。

  我接通了,裡面傳來一個我有些熟悉的聲音:

  「我是Nora,是你嗎,Lin?」

  「是,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那個……你現在在哪呢?」

  我環視了四周一下,「我不知道,怎麼了?這怎麼是越洋電話?」

  Nora語氣有點奇怪:「我前天飛去洛杉磯度假了,那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但你現在還好嗎?」

  「我沒事,是Christine聯繫你勸我嗎?」

  「不是的,Lin,Christine說你現在狀態很糟糕,我知道你和Harvey……」

  我笑著打斷他:「沒事的Nora,謝謝你。」

  我沒再說什麼,把電話掛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Nora說的那句話,以至於讓我的狀態在晚上真的變糟了起來。那是一個充滿寒冷的夜晚,回到酒店後,躺在床上,我覺得自己像一塊有熱度的冰,那種僵硬的感覺讓我動彈不得,我分明是沒有窒息的,但是卻感覺全身上下都變成了一塊堅硬結實的樹皮。

  那種麻木又乾澀的知覺——用知覺來形容有些怪,因為那甚至說不上有感覺了——等天都快亮了,我才勉強恢復過來。

  我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像沒事人一樣度日,因為Pic說會選一個良辰吉日帶我去看東非大裂谷。我還沒有拍到我想要的畫面,我不能折在這裡。

  這一次Pic的車裝滿了油和結實充足的備用輪胎,車載充電器和充電線也換了新的,甚至還有甜甜的車載香水——這位朋友看起來對上一次的失敗確實耿耿於懷,以至於給我上了五星級強度的導遊服務。

  早上起來的時候我吃了一塊蘸著我最討厭的蘋果醬的吐司,坐在酒店餐廳里用餐的時候,我忍不住乾嘔。我本以為那種沒有內容的嘔吐只會持續一兩下,沒想到我持續了整整五分鐘。反光的桌面倒映出我蒼白無血色的面容,我聽到窗邊有人對我喊:

  「喂!你還好嗎?」

  我轉過頭去,看到遠處一個開三輪車的人坐在車上一邊抽菸一邊不確定地對我喊。

  「我很好。」

  我用盡全力向他笑了一下。

  我們出發得很早,天色還蒙蒙亮。Pic的開車技術很好,時而穿過一些山路,時而穿過平坦的原野。那種顛簸感熟悉後它就變成了一種娛樂,輪胎經過地上不平整的凸起而產生的戰慄,讓我感覺自己也如一粒沙礫,滾在這樣起伏不平的遼闊土地上。

  東非大裂谷,寬幾十至二百公里、深達1000至2000米,是世界最長的不連續谷。Pic說如果坐飛機恰巧途過,高空之上撥開雲層,會看到它碩大無比的刀痕——

  是地球表皮的,最大一條傷疤。

  中午我們在車上吃完了午飯,Pic便繼續往前開,我問他要不要換把手,換我來,他搖搖頭說不用,他是專業的。

  路上碰到一夥車拋錨了,沒想到這裡車出問題不是小概率事件。我順嘴問了一句需不需要幫忙,或是一起去遠方,但他們顯然不信任我們,就拒絕了。

  大概下午兩點多快三點的時候,Pic把車停下了。

  他問我只來這一個地方會不會有點太單調?我說不會。

  我只想到這裡看一看。

  跟世界地圖上描繪的不一樣,真實的東非大裂谷沒有駭人眼眸的割裂深淵疤痕,也沒有乾裂貧瘠的谷段,真實的地貌是一片陡峭又生長著平穩細草的原野,所謂的「大裂谷」,是衛星描繪出來的以大洲大洋為同等參照物的裂谷地貌。當我站在稱之為東非大裂谷似草原又不是草原的大地上時,深切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Pic蹲在旁邊的石頭上抽菸,我靠在車門邊嚼著自己帶的乾糧,然後把包裝袋扔進車裡。

  「這裡適合畫畫。」

  Pic跳了挑眉毛,「是嗎?你還會畫畫?」

  我搖搖頭,「業餘愛好。」

  Pic:「那你有沒有給人畫過畫?」

  我:「有。」

  他有些感興趣地換了個語氣,「像嗎?」

  我想起曾畫過的那些以我哥為模特的藝術塗鴉,其實我可以畫得很像,但是我總覺得紙上描繪出來的他不及現實生活中的萬分之一,所以我寧願把它畫抽象一些。

  「還行吧。」

  Pic若有所思地說道:

  「如果讓你幫我畫一張,大概多少錢?」

  我沒有轉頭,只是淡淡一笑:

  「你人不錯,不收你錢。」

  Pic:「啊,謝謝。」

  他又看了我一眼:「Lin,其實……你不用太壓抑自己。」

  我看向他,他朝我聳聳肩,給我遞了一塊壓縮餅乾:

  「可以聊聊。」

  我看了他一會兒,這位友好的朋友可能真的接到了Nora的囑託怕我想不開,但我不想多說,朝他淡淡地搖了搖頭。

  天空漸漸變成淡橙的幕布,我們什麼都沒有做,也什麼都沒說,只是靠在車門邊,看著眼前的一切。

  我沒有拿出我的DV拍攝,也沒有想要把它們紀念下來,眼前一切於我而言好似一個親切的朋友。

  我內心很平靜。

  我往前走了幾步,日光照射到那些靜止卻又有無限生命力的野草上。自然給心靈帶來的震撼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徹骨洗禮,置身其中,我確實是茫茫世界中微小的一粒塵沙。

  回想起曾經的自己……那是一段多麼混亂又麻木的旅程,除了堅定的愛林遠珩以外竟沒有一絲清醒的意識。人世間,萬事萬物我都要踩一句,憤世嫉俗的句句話話里是對世界的不甘和怨恨,那些最持久最深切的保留,無人知曉,我一味深陷其中。

  可這裡——世界萬物,太陽依舊朝升暮落,裂谷地帶風聲赫然,那種風沙呼嘯演變成形的千年規律,命運在一瞬間鋪陳。經緯縱橫里,所有傷害都會被風乾。

  那些震人心魄的愛和美卻永不磨滅。

  狂烈的熱風捲起無數看不清形狀的細小沉沙,眼前的一切卻如星辰一樣生動明朗。未嚼完的乾麵包產生的乾澀吞咽引起我身體的顫慄,我想起曾經有一次和我哥走在深圳寬闊的街道,他問我想不想去就近的動物園看動物,那時的他不知道在多年後我會帶著他送我的鐵質金屬,跟一個陌生人開一輛如此糟糕的車來到這廣袤真實的裂谷,看到這些炙熱如血液一般動人心魄的風景。

  「真是……好久都沒有過這樣幸福的日子了。」

  我眼眶變紅,情不自禁往前方陡峭的草野走去。

  稀薄的空氣和獵獵作響的風中,我把口罩取下來,嘗到它撕破心肺的一點渾濁刺味。它用力吹過我的鬢角,把我額前的碎發往後浮。那種帶野性的溫柔的風,像我哥在摸我的臉。

  我笑起來,那些眼淚讓視野有些模糊,但下一秒又變清晰。它們掉下來吹進風沙里,我閃著淚,像對我哥說話一樣平靜地對遠方開口:

  「下輩子,真的要好好照顧自己了。」

  衝破蒼野的太陽光線照到我的眼皮上。

  我閉上眼睛。

  夜幕快要降臨,風越來越大,氣溫慢慢變低,我聽到不遠處Pic大聲呼喚我的名字,可我不想回頭。

  這裡真美。

  我哥會喜歡這裡的,這樣美的地方,這樣自然的風景,他若是看到,一定不會有遺憾了。

  我這樣想著,又往前邁了一步。Pic在我身後大喊,那種歇斯底里的聲音像一首我聽過的民謠,但我忘了名字。

  我整個人有些飄飄然,像要和那些風融為一體,然後飄到大裂谷最中心的山脈。

  「小嶼。」

  那個沉著的聲音又在我心裡響起來。

  那個總在我要跌入深淵的時候響起來的沉著男聲,敲打我的靈魂和身體的聲音。

  我止住腳步。

  Pic在遠處手舞足蹈地引起我的注意,他放肆大喊那邊危險,我轉身看到他焦急的模樣,心裡緩緩升起幾分愧疚。

  Pic同一方向的不遠處好似有人影朝我們的方向踉踉蹌蹌地跑,我想起路上那個拋錨但沒有對我們伸出的援手給予搭理的人,看來他的車已經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了。我朝他也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

  陡坡邊緣是一條寬寬的峽谷,那裡有溫和的寒風。我閉上眼睛,感覺有風灌進嘴裡。身體像是變成了零件,那些零件都在哐啷作響,心裡卻很澄澈。

  殘曉的光線留在地平面,我身子向前傾,抬腳的那一瞬,有什麼東西如刀刃刺進我撕裂開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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