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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可以把偷竊變成名正言順?

  江棄言攥緊這兩張紙,心裡忽然對這皇權生出了一絲厭惡。

  有權,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就可以讓他先生,他那麼好的先生,受這種委屈?

  江棄言爬起來,站在椅子上,他直視著蘇仕元。

  「周先生」,他不知如何稱呼面前人,索性就跟著先生叫,「您是先生的老師,我以為,您會站在先生這邊。」

  皇權就真的那麼至高無上嗎?連先生的老師都勸先生不要計較。

  是,都有理由,都是為了大局,可是……

  可是憑什麼?憑什麼委屈的是先生!

  天下大義說到底與先生並沒有多大關係,憑什麼隨便來個人就可以以大義的名義讓他先生為此受委屈?

  蘇仕元微微一愣,他看著站在凳子上,高自己一頭的江棄言,又一次在心裡默想,年輕真好。

  蘇仕元又咳嗽了幾聲,輕嘆,「蘇某也以為,殿下會站在陛下那邊。」

  「您是先生的老師,先生是我的老師」,江棄言眼睛裡的情緒竟有些壓抑,「如果我們都向皇權低頭,那麼誰還會知道,事情的本末?」

  「真相不該被強權壓迫,您為百姓說服先生低頭,可知這頭一低,您在乎的百姓眾生就將再也抬不起來頭!所謂上行下效,官員們會像父皇欺壓先生一樣欺壓百姓!您這是在放縱權力的濫行!而真相和當事人的委屈,將永無出頭之日!」

  蘇仕元沉默了,蒲聽松也沉默了。

  當沉默開始蔓延,江棄言才後知後覺自己站得有點高,而且出言也很不遜,語氣很激動,好像很不應該。

  第38章 以你為榮

  遲來的心虛弄得江棄言有點腿軟,可他心裡卻並沒有後悔,唯一的懊惱大抵是方才應該更客氣一點,可是情緒上頭的時候,他什麼也管不了,那一刻,他只想把先生擋在身後,把惡意攔在身前。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蒲聽松,他向著江棄言張開雙臂,「站那麼高,不怕摔?」

  先生在給他台階……

  他猶豫了片刻,到底沒抗住溫暖懷抱的誘惑,從凳子上跳到了先生懷裡。

  蒲聽松抱穩他,繼續與蘇仕元交談,談話的整個過程,蒲聽松一直在輕拍他的脊背,安撫著他。

  蘇仕元面有愧色,「歲寒,蘇某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但是……漠北大亂,鎮北王到現在還生死未知,求援的信甚至都送到了遺忘谷,蘇某……」

  漠北大亂?徐經武受了重傷

  蒲聽松神色一凜,為何沒有摺子上奏此事?

  蒲聽松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江北惘封鎖了消息。

  奏摺是先經由皇宮,再送到他府上的,只是他沒想到,多次敲打之後,江北惘還有膽子敢瞞他,還瞞得如此徹底。

  稍加思索,蒲聽松便想通了江北惘的打算。

  江北惘這是要徐經武孤立無援,他想讓徐經武死!

  江棄言不安分地動了動,一方面他聽到徐王生死未明有些擔憂,另一方面他並不覺得這件事跟父皇盜竊先生的詩作有什麼必然聯繫,他正要說些什麼,卻被蒲聽松死死按在懷裡,先生還威脅似的捏住了他後頸一塊軟肉。

  他只好閉嘴,悶悶不樂地圈住先生脖子,把腦袋埋進先生頸窩。

  江棄言不知道這其中的門道,但蘇仕元卻很清楚。

  他當然知道如今是蒲聽松攬政,他也不是讓蒲聽松受什麼委屈,而是勸說蒲聽鬆手下留情,外患當前,莫節外生枝。

  他活了很多年了,久到自己也遺忘了自己究竟多少歲數,怎麼可能看不出來這是蒲聽松做的一場局?

  近十年前,蒲庚枉死,他入世為天家書悼文,以文字安撫憤怒的百姓。

  那是他與不到九歲的蒲聽松第一次見面。

  僅僅一個照面,他就看出來這孩子心裡淤著一股氣。

  這股氣似乎存在很久了。

  他怕蒲聽松走上歪路,就在帝師府上小住了三個月,希望用眾聖先賢把人引回正路,那三個月他寸步不離守著蒲聽松,用最簡短的語言,最淺顯的方式,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他本以為蒲聽松聽了那麼多,會認同他的理念,最起碼不要再抱有反心。

  是的,他看出來這股氣是衝著皇室去的,他知道若是放任不管,蒲聽松早晚有一天會反。

  彼時江山動盪,百姓將處於分割、戰亂、疫病的水深火熱之中。

  那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可就在第九十天,就在他儘量用最溫和的語氣告訴蒲聽松他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給他講的那一天,蒲聽松收起了筆記,眼眸認真看著他。

  他還記得那天晚上,落霞與孤鶩齊飛,這個聰明到令他心驚的孩子跟他說——

  「周先生,與其用破布在爛衣上打滿補丁,我更願意用打補丁的功夫再織一件新衣。」

  那個時候,蘇仕元在想什麼呢?

  蒲家世世代代縫縫補補,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前仆後繼。

  有什麼意義呢?

  他遺忘谷與蒲家一同守著這破破爛爛的江山,他蘇仕元哪一次出谷不是為了給這更破的天下打補丁?

  有什麼意義呢?

  鎮北□□然出京,許下「漠北不平,此生不返」的鴻願,從此再也沒有踏入京關一步。

  有什麼意義呢?

  蘇仕元第一次問自己,他們做這些事情,到底有什麼意義?

  爛衣就是爛衣,他們這些念舊之人打再多補丁,這衣裳也還是破破爛爛,而且只會越穿越破。

  所以那個時候,他沒有否定蒲聽松的觀念,那天他看著已經快落山的夕陽,他想,黑夜結束的時候,新陽一定會升起。

  於是他說,「蘇某隻有打補丁的能力,沒有織新衣的本領。」

  他說,「或許以後你可以,但在蘇某看到新衣前,還是不得不去打那些補丁。」

  「能補一點是一點,至少遮住那些要害之處,蘇某不能讓外邦人說起綏陽時,只能聯想到破破爛爛的乞丐。」

  上一次出谷,他沒能說動蒲聽松,反而被蒲聽松所說觸動。

  這一次出谷,他又被小殿下一番話說得沉默許久。

  蘇仕元有些悵然,又有些釋懷地想,或許他真的老了,在他窩在谷中,撫摸舊衣、懷念過去的時候,外面的年輕人卻敢叫板俗制,勢要日月換新天。

  蘇仕元笑了笑,笑容里有一絲哀然。

  可惜,可惜他只是一個書生,可惜他不再年輕,他除了已經熟門熟路的打補丁,再也做不了其他事情。

  這一次出谷,他仍是為縫補破洞而來,

  秋風裡,蘇仕元的頭髮悄悄白了一根,這細微的變化並沒有任何人發覺,包括蘇仕元自己。

  「很強人所難,但,蘇某希望你能答應。」

  答應下來,暫時不要讓江山易主。

  「不白讓你答應,待蘇某去世之後,遺忘谷便贈與你……」

  蘇仕元遞了塊精緻的牌子,牌子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即使保養得當,邊緣也依然磨損嚴重,那牌子正面只刻了一個字,「周」。

  「我大周國師一脈,秉太國師周卜易之遺志,本應不懼反抗鬥爭,應有先天下人之膽,在立新中破舊求生。」

  「但……自周朝滅,綏陽立,國師一脈多消沉避世,先人的精神一點點被遺忘。」

  「這也是遺忘之地名稱的由來」,蘇仕元說這些的時候,神情有些恍惚,還有些痛苦。

  但很快便轉為平靜,「蘇某愧對國師之姓,不敢再稱周先生,如今谷中祭司多消極之輩,無人可承先祖師遺訓,若帝師大人日後願接手遺忘之地,便給它改個名字罷……」

  大周已經亡了,周卜易與世長辭已有九百餘年。

  如今這天下的名字叫綏陽,綏陽有帝師制。

  那麼前朝國師一脈……還有什麼繼續苟延殘喘的必要呢?

  蒲聽松終是點了頭,但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做停留,只道,「周先生一同去詩會嗎?」

  「走吧」,蘇仕元扶著小童的胳膊,借力起身,然後走在了前面。

  江棄言坐在先生臂彎里,半摟著先生的脖子,偷偷瞄蘇仕元瘦弱的背影。

  這個「周先生」,好像也沒有那麼壞……

  可是他還是不高興。

  江棄言衝著蘇仕元的後腦勺吐了吐舌頭。

  下一瞬他就聽見了先生的嘆息,「不喜歡他?」

  「沒有不喜歡……」江棄言搖搖頭,「只是更在意先生……」

  如果是他討厭的人,他才不會吐舌頭表達不滿呢,他會狠狠瞪著對方,一直瞪一直瞪。

  他其實就是不高興「周先生」一來就讓他先生委委屈屈。

  他就是見不得先生有一點點不好。

  蒲聽松不著痕跡避過了他的話,「一會二皇子殿下大概會用為師那首詩,有信心超越它嗎?」

  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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