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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出素白的手指把早見的碎發輕輕地攏到耳後,微微一笑:「是做噩夢了嗎,阿治?」

  微涼的指尖掠過耳後的肌膚,卻是一抹溫熱。早見賢治怔怔地望著他,一時失了言語。

  指尖的觸感是那麼的真實,連陽光的溫度和樹上的蟬鳴都可清晰感知,側躺著的地板上的木紋勾勒著生命的脈絡,一切美好地像少年十六歲的夏日,太陽強烈,水波溫柔。

  可過於美好的東西是不存在的。

  就像此時源稚女正坐在神社的廊道上,燈籠似的差袴系在踝部,腳尖點地,陽光貪婪而又謹慎地攀附著他瑩白如玉的肌膚,仿佛透明。而早見舒適地枕在源稚女的腿上,仿佛只是午後剛剛睡過一個小憩醒來,一切從未發生,他還是個只擁有這一方小世界的少年。

  就像此時那雙望向他的清亮眸子裡,瀲灩著仿佛眼裡只有他的溫柔。

  早見突然清醒過來,少年稚氣的臉龐透露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成,唯有一雙眼睛裡還殘留著融化的雪水。他抿著嘴,伸手笨拙地描摹著源稚女細看妖冶的眉眼,像是對待易碎品般的小心翼翼,連聲音也輕輕的,好像頻率稍微高一點就會把眼前的身影震碎似的。

  「嗯,做噩夢了。」

  早見賢治收回手,轉過身去,調整了一下睡姿,稚嫩的臉龐像小貓一樣親昵地緩緩蹭了蹭身下的狩衣。他避開源稚女的視線,枕在他腿上,任由蒼青色的長髮散在地板上,身體蜷縮起來,輕輕地扯住了源稚女膝蓋處的袴衣。

  他的目光停在前方,疏離的面容上透著脆弱,像薄薄的冰層,渴望著被融化。

  「好久沒有夢見你了。」

  「小哥哥。」

  源稚女沒有說話,任由他躺在身上,素白的指尖細緻而又緩慢地勾勒著早見右耳的輪廓,直到指腹下蒼白的肌膚漸漸有了溫度。

  沉默在蟬鳴中蔓延,他們的感官被放到極致,森林中翅膀的輕輕扇動,溪水的起伏流淌,探頭探腦的小鹿,一切都能被清晰感知。

  良久,早見開口道。

  「我今天看見大哥哥了。」

  身後的人似乎笑了笑,沒有其他反應,指尖一圈圈地纏繞著他耳後的黑髮。

  「他看起來和小時候很像,就是眉眼長開了些,稜角分明了些。那雙眼睛還是那樣一副正義的夥伴的樣子,搞得我以前都不好意思在大哥哥面前幹壞事。

  「但他好像很累啊,他現在所做的是他小時候想做的嗎?還是說正義的夥伴就是這個樣子呢?稚女如果長大了會和他很像嗎?

  「應該會吧,畢竟你們是親兄弟。但我覺得還是會有些差別,稚女五官比大哥哥柔和一些,穿和服的時候好好看,比雲中絕間姬還好看。」

  聲音從生澀漸漸變得流暢起來,早見小聲而又快速地抒發著自己的感受,語無倫次的聲音隱約顫抖,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像是害怕不能在有限的時間裡,把自己漏掉的話說完。

  「我該原諒他嗎?他身邊有個漂亮的金髮秘書,看起來很尊敬他。他從悍馬上下來的時候我看見剛剛還和我對峙的人群全部恭敬地向他敬禮,可威風了,就跟他的畢業典禮一樣。

  「那時候大哥哥就有現在的風範了,他還是一臉鎮定的領獎,離開。鎮上所有大人小孩都一臉震驚艷羨地望著他和那群黑衣人。我也望著他。他的背影像竹子一樣,又細又堅韌,像一個人扛著崩塌的天幕,繃得緊緊的。但我那時候只想,我想我的哥哥們出息啦,再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你們了,而他們都只會羨慕我有這樣的哥哥。」

  早見頓了頓,聲音輕的像要隨風而逝。

  「我那時候是真的為你們高興,哪怕清楚那個假惺惺的男人會帶走大哥哥,而你是一定會跟著去的。」

  「但我覺得他現在一點也不開心。我也不開心。這都算什麼啊?他是在虛情假意地懲罰自己嗎?做錯的人不是他自己才對嗎?這條路明明是他自己選的,他憑什麼難過啊?!他憑什麼——」

  早見喘著氣,捂住了不知何時已經淚痕交錯的臉,憤怒的音調痛苦地低了下去。

  「他憑什麼殺死你啊!」

  聲音是低沉的嘶啞,像失去聲帶的夜鶯痛苦的啼鳴。

  早見任由眼淚流淌,氤氳出朦朧的視線。他透過指縫注視著蒼白的陽光,面上心上都冷了下來。

  「我該原諒他嗎?」

  他的聲音有些迷茫,但註定得不到答案。

  「你會原諒他嗎,小哥哥?」

  身後的人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頭髮,遲遲沒有出聲 。早見心中沒由來地升起一股恐懼,他顧不得滿是淚水的手,緊緊攥住了源稚女的衣物,身體發顫 ,死死地把瞳孔聚焦在不遠處草地的葉子上,像是想要看透它的生理結構,卻不敢回頭望一眼。

  「小哥哥,你還在嗎?」

  顫抖的雙手被纖細的手抓住。源稚女微微彎著腰,握住早見顫抖的雙手,半長的黑髮垂在身前少年蒼白如大理石的側臉上,他注視著這個始終不願再望向他的少年,聲音柔和。

  「我在,阿治。」

  早見順勢緊緊握著他的手,淚眼朦朧,陽光像是熔化了一般流進去。他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一般囁嚅道。

  「我不說話了,小哥哥。我不說話了。就這樣陪陪我吧。」

  源稚女輕輕嗯了一聲,摩挲著早見微微顫抖的手背。

  風漸漸輕了下來,安撫著晃動的淺草。陽光旋轉而下,微塵在空中舞蹈。森林中溪水汩汩而過,偶爾撞到彎道岩石,只濺起了碎鑽般的水花。

  像生命之河,永不為誰停留。

  ——

  早見迷濛地睜開眼睛,覺得頭腦有些鈍痛。明滅的瞳孔在黑暗中最終變成了摻雜著金絲的棕色,他伸出纖長的手臂抓過不遠處的手機,眯起突然被強光刺激的雙眼,發現已經是晚上九點了。

  怪不得腦袋疼,睡了這麼久。

  他思想掙扎了一番,翻了個身嘗試閉上眼睛重新入眠,卻不得不嘆著氣坐起身。

  早見將身上披的羽織放到一邊,正慢條斯理地褪下浴袍,一旁的手機忽然振動起來。

  褪至臂間的浴袍被重新挽上,早見盯著那個熟悉卻沒有備註的號碼,等鈴聲都叫累了才拿了起來。

  對面傳來近在耳畔的呼吸聲,沒有說話。早見也不管他,手機放在耳畔,穿著浴袍就下了榻榻米,徑直推開木門向陽台走去。

  他隨手拈起瓷瓶里的一枝桃花,放在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倚在欄杆邊,側頭欣賞窗外燈火瑩瑩的夜景。

  電話那頭的人聽著高處的風聲,終於開口了。

  「黑澤君說你一直在睡覺,我看時間太久了,打電話問問。」

  是源稚生略顯疲憊的聲音。

  早見遲疑了一會兒,沒有下意識地嘲諷回去,開口仍免不了刻意的冷漠。

  「倒時差,有勞源家家主關心了。」

  風聲填滿這段無言與靜寂。

  源稚生沉默半晌,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直到早見賢治都要不耐煩到掛斷電話了,他才緩緩開口道。

  「學院的專員快到了,你要去接他們嗎?」

  黑暗中一雙璨金的眸子驟然亮起,連風聲也下意識地放緩。如果源稚生站在他面前,就會發現青年眼中無法掩飾的期待雀躍,夾雜著幾分惴惴不安。而此刻他隔著電話線,只能聽見刻意壓制的平靜聲線。

  「自然,勞煩了。」

  「嗯,黑澤君會送你過來的。再見。」

  「再見。」

  帶著幾分熱度的手機剛被放回腰側的口袋裡,臉上的熱意就被風帶走了。早見臉上剛剛情不自禁的笑意漸漸褪去。像是剛剛薄醉一場沉浸於難得的歡喜,可忽然風一吹,酒就醒的差不多了,眉眼間的期待也淡了。他看著捏在手上的桃枝,突然想起了什麼,皺了皺眉,面上逐漸恢復了古希臘雕像般的冷淡疏離。

  一朵桃花被掐下,碾碎在風中,只余可有可無的香味纏繞著指尖。

  ——

  身前的人已經消失了。

  風間琉璃斂去故作溫柔的姿態,面無表情地抽出了腰間的五骨蝙蝠扇。

  素白的手指將它一片片打開,占據大幅扇面的是一灘殷紅色的血漬,陽光下彎曲的五頁扇面呈現出陰晴之感,竹製的扇骨隱似琥珀如蜜蠟,可見年歲已久,經常被人把玩。

  血跡中隱約可見少年清雋有力的字跡。

  「三千世界鴉殺盡,與君共寢到天明。」

  金色的眸子裡是混沌一片,看不出什麼情緒,他只是沉默地將扇子折起重新別在腰間,轉眼也消失在了這處里。

  瞧見屋前兩人消失後,原本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小動物們才試探性地踱到了草地上,咀嚼著鮮嫩的青草。

  身著唐衣的老人從屋內走了出來,坐在還帶著溫度的廊道上,抱起一隻兔子放在懷裡撫摸。其餘小動物自顧自地活動著,一點兒也不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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