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突然暴斃?”我冷笑道,“郡主自己相信嗎?雲城知府肯將私宅相讓,可見他與令兄相交甚篤,您何不去問問您的兄長、您的護衛,徐大夫究竟是怎麼死的?!”

  她不說話,只是無聲地流淚,我心中何曾不也如她這般傷心。徐大夫救過我的命,也救過阿縝的命,可他自己卻因此而枉送了性命,我欠他良多,註定今生都無法償還,說來生結草銜環實在太過遙遠,我能做的只有時刻將他的恩情與冤屈放在心上,莫不敢忘。作為罪魁禍首之人,我必也要與他清算到底。

  “別再說了。”一旁靜默的霍縝突然開口,我怔住了,不可思議地看向他,內里剛剛還翻湧的滿腔憤怒頓時被他這句話給澆滅了,只剩下一地醜陋的餘燼,照出我扭曲的臉。原來我的遷怒、我的仇恨早在不知不覺中將我的靈魂吞噬得一乾二淨了。

  ☆、六十六

  那日最後我什麼地方都沒有去,而是直接從朝南最舒適的臥房搬進了後院。一屋子的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麼,猜來猜去以致流言蜚語四起,可誰也不敢往不好裡頭猜,互相寬慰著興許只不過是小小不快,心裡想著卻是另一回事,所以各個面上惶惶。阿大阿二兩人則是知內情的,一個字都不敢說,一臉恨不得從來都不知曉才好,想要跟著我去後院,卻又不敢靠近。誰叫我在外人面前一直都是那么正經的性子,平時也不同他們怎麼親近,總是客氣,如今更是誰也不想見,對誰都冷淡,所以他們都不敢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都別跟著來了,”我最見不得人為難,也見不得他倆一副喪門星的模樣,扔下句話給不知所措的阿大和阿二,“我也不缺人伺候,叫我清靜清靜罷。”

  這話一出,果然後院變得十分“清靜”。原本服侍二娘的丫頭不少,整天嘰嘰喳喳吵個不停,可自從我住進來後,就全都被打發走了,換來兩個手腳麻利但為人沉悶老實的,整個院子一下子安靜了不少。我知這必然都是阿縝的安排,可他本人我則是從那日起便再沒見過了。

  事實上我並沒有在同霍縝鬧彆扭的意思。雖然他叫我不要再說下去的那一刻我確實非常震驚,但那種震驚並不是源自他不再對我盲目地聽命服從,而是那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失去控制了。這種出離的憤怒並不是第一次產生,我原本以為那只是因為她那個令我最痛恨的姓氏,她的親大哥毀了我的一切還想要結果我的性命,我激烈的情緒完全情有可原,可現在陛下已經答應要徹查這個案子,一旦查明,夷嵐珣就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應有的代價,但為什麼我對於夷嵐氏的仇恨卻沒有絲毫減輕反而愈演愈烈?我忽然感到十分害怕,那些曾在無數個不眠的深夜裡,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完全占據了上峰。

  就算夷嵐珣死了,被五馬分屍,被凌遲,在油鍋里滾過,被碾碎了扔進爛泥里,我所失去的一切還能彌補嗎?我失去的便已經失去,無論如何都回不來了。雙親活不過來,我額上的金印也不會消失,所有的一切還是現在這狼狽扭曲的樣子。

  我躺在椅子上閉著眼一動不動,春風和煦還帶著花香的甜味,西津短暫的春天是一年中最好的辰光,可我卻像是一灘發臭陰冷的黑泥礙眼地待在那裡,任憑晾曬,仍驅不走那深藏在內的寒意。

  忽然,身邊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響了起來,細聲細氣地問道,“鳴兒,你怎麼不高興?”

  我睜開眼,朝旁邊瞥了一眼,結果二娘神色緊張地抓緊懷裡給孩子穿的小衣服——那是她自己一針一線親手縫製的。我家開的是布莊,也賣成衣,二娘的針線活兒自然很不錯,只是她現在混沌又痴傻,眼睛也不好,手也不如以前靈活了,手上被針扎得又紅又腫,做出來的小衣服不是把袖子給縫死了就是里料沒縫上。儘管如此,她卻是十分認真,哪裡不對了就拆了重新做,還要用最好最舒服的料子,不讓她做就會像個孩子一樣不停地哭鬧。我不知她是給誰做的,做來又有什麼用,費這麼些功夫,看著就叫人難受。我伸手想要從她懷裡把那件快完成的衣裳拿過來,那上面還有針,我怕她不小心又扎到自己,可她卻像是活見了鬼,完全不認識我似的,在我的手還沒碰到她時就立刻驚恐地朝後退去。

  “不、不要……不要搶……不要搶我的孩子……”她流露出驚懼萬分的表情,與此同時眼睛裡竟滾出眼淚來,令我措手不及,只得訕訕地收回手。我同她一向都不怎麼親近,這會兒只能生硬地安慰了她兩句,自然不見效。我下意識地逃避,遂嘆了口氣,起身準備離去,卻不料又被她抓住衣角。

  她的表情怯怯的,就像過去她面對我時常常會表現出來的模樣。

  我心頭一軟,問道,“認得我是誰嗎?”

  “孩、孩兒……我的……”她望著我,嘴裡顛三倒四說不清一句完整的句子,只是不斷地重複著幾個詞。她舉起手裡快要完成的小衣服,語焉不詳地說道,“鳴兒,給鳴兒。”

  我低頭細看,她如枯枝一般的手指正輕撫過衣服上繡著的一隻白色小鹿,那隻鹿兒除了顏色稍稍有些怪異之外,體態優雅十分美麗,形態狀貌栩栩如生。我心裡忽然生出一絲莫名的惶恐,不敢再細想下去,可她卻像是不依不饒,又念叨了起來,“鳴兒……鳴兒要白色的鹿兒……我的……我的孩子……”

  我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便緊緊抓住那隻繡得精巧的白色小鹿,雙眼有些鼓脹的酸澀感。

  “喜歡嗎?”

  我點了點頭,卻再也不敢看她了。

  “不要難過了……”她不知道我的侷促和震驚,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複道,“不要……鳴兒,不要不高興……娘重新給你做……”

  “我沒有……”那個字眼像針一樣落進了我的耳朵里,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我沒有不高興。”我勉強擠出一抹微笑,拉住了她的手,問道,“你要送給你的孩兒嗎?他在哪裡?”

  她渾濁的眼睛久久地凝視著我的臉,但目光卻極其溫柔,令我完全沒有了躲避下去的能力。她突然反扣住了我的手,眼淚再次滾落下來,開始失聲痛哭。

  “鳴兒……鳴兒……被抱走了……夫人……嗚嗚嗚……”

  從哽咽到慟哭,她越哭越傷心,像是被搶走了稀世的珍寶,哭到最後竟喘不過氣來,我連忙拍著她的背為她順氣,她靠著我的肩,眼淚洶湧,不一會兒,我肩膀那處的衣料顏色便染成了深色。那溫熱的淚水洇了進來,燙痛了我的皮膚,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尚處在震驚之中沒有回過神。

  人老了,就像樹一樣,茂盛的枝葉都掉光了,變得又枯又干,慢慢萎縮,最後在某個冬天徹底死去。靠著我的女人被病痛折磨得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她哭累了又很快昏睡過去,我低頭看了一眼她滿頭華發和臉上乾枯褶皺的肌膚,很難想像她年輕時的模樣。

  阿縝正站在後院門口,不知已看了多久。我對他招了招手,他先是微微一怔便立刻走了過來。

  我把靠著我的二娘抱進了屋裡的大床上,為她蓋了層薄毯,又喚了丫頭仔細照看她,阿縝一直默默跟著我,寸步不離。

  “你早就知道了嗎?”我看著她,問身後的阿縝。

  他輕輕地應了一聲,我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剛走出房門突然就被他從後面一把抱住,我掙脫不得,他的手臂鐵鉗似的將我鎖得死死的,我又氣又急,又不想吵到屋裡的人,只能咬著牙,壓低了聲,恨恨說道,“你到底有多少事瞞著我?放開我!”

  他仍是沉默,手臂趨於收緊,勒得我兩肋生疼,還把頭埋在我的頸窩裡,抽動了兩下鼻子,算是無聲的回答。

  ☆、六十七

  這個木訥遲鈍的人唯獨對於我的事情會格外敏感,憋了這麼多天,卻還是昏了頭。我幾乎可以料定必是有人在背後為他出了這麼個無賴的昏招。我對他這一行徑火冒三丈,怒道,“放開我!你聽見沒有!”

  他一顫果然立刻鬆了手,我連看都不看他,邁開大步只想快速離開此地,這回他越過我攔住了去路,卻是不敢再觸碰我了。我剛要再次發作,卻見得他眼圈發黑,臉上難得顯出如此明顯的倦容,我那些痛罵的話都到了嗓子眼,又像是啞了火,全都咽了回去。

  他眼中血絲明顯,還透著焦慮,卻訥訥地張著嘴什麼話都不會說,只會可憐兮兮的看著我。

  “霍縝,我認識你十多年,可今日卻只覺得是第一次認識你!我原本以為你我之間親密無間可以足夠坦誠,你是我在這個世上最信賴的人,卻不曾想,你竟然也會瞞著我,而且還是……”我越說越激動,聲音都跟著有些哽咽,我是真氣到傷心了,遍體生寒,就連牙齒都忍不住打顫,渾身上下有內及外說不出的難受。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