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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姜慈僵持了一會兒,我得慶幸現在無法出聲,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我盯著他看,還沒看清這張略顯陌生的皮囊里裹著的是不是我幼時熟悉的玩伴,卻看清了剛才沒有留意到的他身上衣袍紋飾以及裡面那若隱若現的武璋軍肩章。

  姜慈和我們一樣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未來人生的方向。當我們還在逃課嬉鬧、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年紀時,就很清楚姜慈終有一天會像他的父親那樣穿上堅硬的鎧甲,拿起寒光閃閃的兵刃,建立屬於他自己的功勳,但我沒有想到的是,他最終選擇加入的會是寧察郡王夷嵐珣的武璋軍。

  他的父親窮苦出身,最看不上的就是王孫公卿出身的前朝遺臣們。

  我蹭的從床上躥了起來,光著腳也顧不上穿鞋,朝大門快步跑去,姜慈連忙衝過來擋在了我的身前,他比我高很多,張開雙臂像是一隻巨鳥,“鹿鳴,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也聽不進去,可我現在不能讓你走!有很多朝堂上的事,你根本不明白!陛下忌憚郡王已久,勢必會借著這次事情的東風令郡王府不得翻身!狡兔盡走狗烹,前車之鑑如馮相屍首無存,死在東泠哪個角落都不知道,宋謙大人當年不就是因為支持馮相才被陛下削去官位的嗎?!你父親都被牽連,這些難道你都忘了嗎?”

  若夷嵐珣也能屍首無存地死在東泠的冰原上我倒是十分樂見其成。

  姜慈見我沒有反應,以為我已經妥協被他說動了,繼續說著那些與我毫無相干的事情,“陛下近幾年來越來越暴戾,喜怒無常且不信任任何人,對外連年征伐,苛捐重稅強征民兵,這次我們從獻城回來,沿途所見觸目驚心,只有上京仍是一片歌舞昇平,陛下還在他一統東川的大夢中。我敢於對你說這些殺頭的話,因為這皆是我真心話,若仍由他除去郡王,猶如國之柱石被摧,我大爃……我並不是要為郡王開脫什麼,只是容你給我點時間,我一定幫你把事情調查清楚!”

  我冷笑地直視著他的雙眼,真想問問,若你最後查出真是夷嵐珣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又待如何呢?我親身所歷,他令押送我的差撥在去昆稷山的半路要結果我,這哪裡還需要調查?我深深呼了一口氣,聽他說著,“我們還是兄弟,我……”

  聽到“兄弟”二字我驟然暴怒,一拳打上了他的臉,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偏過去的頭沒有再轉回來,臉頰上立刻就有了青紫的印子。他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跌一跤、碰一下身上就會馬上出現烏青,我心冷至極,被背叛的感覺令我遍體生寒,我狠狠地推開他,將門拉開,外面一道驚雷落下,豆大的雨滴嘩啦啦地從黑洞般的天空灑落下來,正逢一場傾盆大雨撲面而來。

  姜慈不會讓我輕易地離開,暴雨中我毫無章法地攻擊著他,他沉默地承受著我的拳腳眼神哀傷,可我同樣滿腔的悲憤無處可訴,只覺得可憐可悲。他制住了我的雙手,我發狠猛踹他,用牙齒咬在他的手臂上,咸腥味在嘴中瀰漫開來,我看到有嫣紅的血混在雨水中流了下來,可姜慈沒有吭一聲。

  我的攻擊沒有任何作用,儘管他不會還手,可我不可能將姜慈擊倒從這裡離開,最後還是被同樣筋疲力盡的姜慈拖回了屋裡,按在椅子上。我倆渾身都濕透了,坐在那裡不一會兒地上就會多一灘水跡。

  “我讓他們給你燒個熱水洗個澡吧。”他柔聲說道,口氣仿佛我們之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還是一起長大卻多年未見的好友,“對了,大夫說你的嗓子沒有大礙,可能是受了驚嚇才會失聲,會慢慢好起來的,你不用太擔心。”

  他走到我跟前,蹲下了身,為我將貼在臉頰上的濕發撩開,我痛恨他如此親昵的舉動,不想他再碰我,二話不說直接一拳頭上去,這次他躲過了,我抬頭冷冷看他,他的眉骨腫得有些高,眼睛充血,臉上有淤青,嘴角也破了,看起來十分狼狽可憐,我只覺得又痛快又難受。

  他乾笑了兩聲,吐出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小鹿兒,我沒有私心,若非要說有,那也是……那也是我不能讓你成為一顆棋子,一顆用完就會被捨棄的棋子。畢竟我們這麼多年……這麼多年的兄弟……”

  他又提那二字,我欲揮拳再打,其實我早就不剩下多少力氣了,可就是聽不得他再說這個詞,仿佛那是對我和他多年情誼的無情嘲諷。

  這一拳他沒有躲,可我的手卻開始疼。他只留下一句還會來看我的話就倉皇地出逃了,門落了鎖,我聽見了聲音。在燈火中端坐良久,抹了一把臉,分不清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被姜慈徹底軟禁了起來,大多數時間我都是一個人,沒有人會來打擾我,那些看守我的人只會待在門外,從不在我面前出現討我的嫌。那個丫鬟倒是很乖巧懂事,所有事都能做得熨帖,叫人挑不出半點毛病,她偶爾也會同我說說話,但大多是無關緊要的話題,所以大部分時間我們都還是彼此相顧沉默。姜慈並沒有如他所言會來看我,也許他真的來過,只是躲在一旁沒叫我發現罷了。

  對於姜慈,這幾天下來已經足夠令我平靜乃至接受,無論他做如何的決定、有如何的打算,都已不再重要了,我們之間的情誼就像是青蔥歲月中倏忽而過的吉光片羽,畢竟我曾真心對待他,他亦真心待過我,對現在的我而言就足夠了。可我背負的是血海深仇,是我鹿家的兩條人命,我無法強迫他選擇,但他同樣也不能用情誼來逼迫我。

  我現在最擔心的還是霍縝。每晚,我都會被噩夢驚擾,夢見武試場上的那一刀,反反覆覆,阿縝的血流了一地,他倒在我的懷裡,我的手上、衣服上都是血,他說他冷,我只能抱緊他,他再說別的,我卻不能回應他。我想要告訴他,我已經不能沒有他,懇求他不要離開我,可是在夢裡我仍出不了聲,想說的話一句都說不出口,就已經太遲了。

  半夜驚醒,眼角微濕,我坐了起來,再也無法入睡。

  ☆、五十六

  這幾天天氣慢慢轉暖但一直陰雨連綿,我渾身沒一處骨頭是不疼的,大概是去年冬天落下的病根。我在姜慈的宅子裡住了四天,終日無所事事,把這屋子裡里外外都摸透了,連個狗洞都沒找到。若是能順著那山泉從假山上爬出去倒是個可行的方法,就是危險了點,我靠在廊亭的柱子看著池中悠哉游哉的那幾尾小魚兒若有所思。

  用過午膳,我抹了抹嘴,翻出紙筆給那丫頭寫下了幾個菜名,她臉一陣紅一陣白,小聲地問我是不是飯菜不合胃口,我笑著搖了搖頭,只是這幾年我口味確實變了許多,小時候喜歡吃的現在都不怎麼感興趣了。我這人容易得寸進尺,被軟禁了還要點菜吃,沒有半點自覺。

  相比換幾個菜,其實我更想知道的是阿縝的近況,可我旁敲側擊那丫鬟是一個字都不肯吐露,只會推說不知。我十分不安,總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這源於我所發現的關於阿縝的那點變化。

  那丫頭收拾完就立刻動身離開,見她撐開油紙傘還沒走出院子褲子和鞋就都已經濕透,我拍了拍門弄出了點響聲叫住了她,從屋子裡翻出了一件油絹雨衣。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倒是十分心安理得,反正這本來就是姜慈的東西。

  雨聲正煩,我在門口立了會兒就膝蓋疼得站不住,卻聽外頭一聲女人的尖聲慘叫,我大吃一驚,顧不得大雨沖了出去,等到了門口只消一眼就嚇得魂飛魄散。地上七七八八倒了好幾具屍體,那些都是看守宅子的護衛,雖都不認識但面熟得很,各個脖子處都被捅出了個血窟窿,乾淨利索看不出多餘的傷。那丫頭跌倒在地上,渾身發抖地哀叫求饒,那支銀槍的槍頭正對著她的喉嚨。

  馬打了個響鼻,地上的血被雨水沖刷得乾淨,我在一個接一個的寒顫後終於回過神來。阿縝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就如同他手上的那桿槍一樣,冰冷且沒有一絲憐憫。他頭髮有些散亂,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看起來消沉又狼狽,像是在陰處擱置久了的花,頹敗而沒有生氣。他見到我時眼睛亮了,立刻丟掉手中的槍,大步走到我的面前,一把將我攬進懷中,一遍遍摩挲著我的背脊,沉默良久之後喉嚨里終於發出壓抑的悲泣,仿佛一頭受傷而四處攻擊的猛獸。他用滾燙又起了皮的唇親吻我的臉,反反覆覆,傳遞而來的是與他外表極其不符的熱烈,可我卻覺得越來越冷,那種被冰水從頭澆下的冰冷滲入了骨髓。

  阿縝把我帶回了他自己住的地方,這次我沒有再拒絕。我坐在床邊喝著薑湯,換下了濕透的鞋襪和衣衫。阿縝這些天應該都在尋我,儘管他並未在我面前提起,但從他的模樣我就可以猜出一二,但沒想到的是,最終還是我從雲城帶來的那匹白馬帶著他找到了我。

  薑湯里溶了不少糖,但依舊辛辣沖鼻。我儘量不去想那些被阿縝殺了的人,可捧著碗的手還是在微微發抖。這種感覺和在昆稷山時完全不同,我知道在他的眼中這些都是企圖傷害我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保護我,我哆嗦著咽下薑湯,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小聲地說,我不能就這樣成為他施暴的藉口,這同樣也不能掩飾他已有所改變甚至變得令我感到有絲陌生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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