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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在夢中。

  我默默閉上眼,強忍著腹內的不適,再度睜開時,我那顛倒一夜的世界終於映著他的臉。

  我的霍縝。

  ☆、三十一

  從半空墜落至地面的這點時間尚不夠我做完這場夢。

  幽深極寒的夜、逼仄高聳的山以及濃腥稠密的殺意從四面八方而來將我團團圍困在自己的幻想迷夢中。若非如此,我為何竟能在此時此地見到阿縝?

  我落了地,並沒有意想中粉身碎骨的疼痛。儘管闔著眼,但頭暈目眩的感覺依然強烈;五臟六腑剛擺正位置,還極其不適,腹內一陣絞痛,我強咽下想要嘔吐的感覺;被吊久了四肢軟綿無力,關節酸痛幾近脫臼,雙腿已沒有知覺;外加耳鳴嗡嗡,儘管能依稀辯聽到一些聲音——有嘈亂的馬蹄聲、士兵砍殺的吶喊聲還有野獸的嘶吼聲,可我神智已經趨於迷糊,分不清到底什麼是幻覺什麼才是真實。

  身體已撐至了極限,這小半年的勞役艱辛幾乎快磨去了我大把壽命,方才又見識了那狼群襲擊的駭人場景,身在絕望與死亡的威脅中,我依著本能尋找到一點點溫暖與安心便不敢再放開。

  我在這世上僅剩的最在意的人如今也已共我團聚了。

  他依然還是那樣的沉默,將我背了起來。他的肩膀比印象中又寬厚了些,我歪著頭靠上了他的肩,張開雙手箍緊了他的脖子,胸膛緊貼著他板直的背脊將我心口的驚懼與苦痛都熨燙到融化。我眯著眼睛,昆稷山上火光沖天,可我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小時候總是沖他撒嬌死活不肯自己走路讓他背我的時光,事實上那會兒他也不過只是一個孩子,卻也像現在這樣悶不吭聲地背著我走得又快又穩。

  我想不起來從何時起我再也沒有像幼時那般與他如此親密無間了。我漸漸長大,同那幫公子哥們混得多了,開竅得也早,會開始在意旁人的目光,懂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再同他鑽一個被窩,把他趕到外屋去住,看著他不解困惑以為我嫌棄他而受傷的眼神,我心虛不已卻又無從解釋。

  “抱緊我。”

  我依言。有溫熱的血濺到我的臉上,有人在痛苦的哀嚎中倒下,可我這會兒卻一點也不害怕,我還有阿縝,即使夜再黑暗,我也不是踽踽獨行。

  我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很久,直至四周鼎沸的人聲又如潮水般涌了下去,安靜得令人心慌。我像是做了一場很久的夢,待我醒來一切廝殺都已經結束,只剩下血流滿地、萬馬齊喑。我睜開眼,轉了轉眼珠,發現自己還在牢房裡,停滯的思維還沒完全活躍,若不是看到不遠處正在包紮手臂上傷的孫行秋以及空蕩蕩的牢房,我真會以為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強迫自己慢慢回憶了一遍,總覺得似是少了些什麼。

  “醒了?”孫行秋看到我已經睜開了眼,問道。

  我“唔”了一聲,想要坐起來卻沒有成功,心中的煩躁更甚。

  “只有你嗎?”我問道。

  “只有我。”

  我不吭聲,可心裡卻叫囂著哪裡出了差錯。

  “你別亂動,曹暉把你吊得太久,腿腳有些關節脫了臼。”

  “不是……”

  “不是什麼?”

  我喃喃地說著“不是”,可總也想不起來那個救我下來的人究竟是誰。我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孫行秋啐了一聲,一邊罵我不老實一邊把我扶了起來。

  營牢里的暖爐已經快要熄了,大銅爐裡頭只透出星點的亮光,我即使坐在離那兒最近的位置也不覺得暖和。挪了挪屁股,揉著酸痛的腿,發現自己身上其實沒什麼外傷,這讓我更加篤定,不死心地問道:“你有見過救我的那個人嗎?他就是霍縝。”

  孫行秋的臉色霎時變得有些奇怪,道,“你確定就是他?”

  他的反應證實了今晚阿縝確實也在,這讓我欣喜若狂,至少那並不是我在恍惚中給自己編造的夢境,連忙急切地追問道,“他在哪裡?我要去找他!”

  他手上一頓,低著頭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我“啊”了一聲,顧不得更多,連滾帶爬地朝門口摸了過去,他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有些惱怒,“你現在這樣還想去哪兒?”

  “我要去找他。”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音,聲音有些迫切。我知道現在外面一定是一片混亂,可我更擔心阿縝的安危,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他看著我隱隱地嘆了口氣,說道,“他受了重傷,恐怕現在已經被郡主帶回去了。”

  我只聽到前面一句,便“嗡”的一聲眼前發黑,孫行秋寬慰我道,“沒傷著性命,他年輕壯實能挺住的。”

  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點點頭,心裡一團亂麻擔憂他的傷情。他從小就跟著我、陪著我,就連當年他還未除奴籍時,也有我撐腰所以從來都沒被人欺負過,也是個沒怎麼吃過苦的,這會兒受了重傷,我還瞧不著,又難過又著急,就連剛剛重逢又要再次分離的大喜大悲都被沖淡了,箇中酸苦滋味只能獨自下咽。

  “他是伽戎人,你同他是什麼關係?”孫行秋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問道。

  我有些憋悶,也不知該從何說起,便只說自己與他是比親兄弟還要親的至親。孫行秋似乎有些不信,可我已經懶得再去揣測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你可知他投了寧察王府?”

  我一怔,抬起頭瞪著他,他臉上似有不忍,露出猶豫的表情,“他是為了救混入雲城守軍的翎珂郡主才受傷的,是郡主將他帶去雲城醫治。”他頓了頓,補充道,“翎珂郡主夷嵐珂是夷嵐珣的么妹,巾幗不讓鬚眉,同男兒一起衝鋒陷陣固守家園。”

  我聽完之後反而冷靜了下來,雖然構補出了一些事情,卻還是有許多不明白,“雲城的守軍怎麼會到昆稷山來?雖然雲城離這兒不遠,但最快的腳程也起碼一兩日,怎麼……”

  像是早有準備。

  孫行秋聞言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東泠吳王三皇子郁霖託了個假名混進昆稷山營牢記下各處部署,還以為鬼神不知可以暗度陳倉,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能做到如此確有幾份膽魄,可還是嫩了些。”

  我一驚,“你們早知道林……他的身份?”

  “那倒也沒有。”他笑道,“這件事以後再同你細說,現在東泠軍已經退了,但外面還很亂,反倒是這裡安全些,我在這裡不能久留,你要不要跟我走?”

  “跟你走?”我抬起頭望著他,無意識地重複他的話。

  孫行秋點了點頭,“現在你若想走,是個好時機。”

  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要我現在走名字就會出現在死亡的簿冊上,並不會有人去深究我這個手無寸鐵囚犯到底有沒有在這場亂戰中已死,孫行秋說的對,這是我夢寐以求、毫無後患的良機,從此,我就可以改頭換面重新生活。

  我咬了咬牙,攏了攏雙腿,調整成跪姿,沖孫行秋磕了個頭,“還求孫將軍帶我去雲城。”

  “雲城?”他一手扶著我,不讓我磕下這個頭,一邊問道。

  我點了點頭,堅定無比地說道,“我要去找霍縝。”

  ☆、三十二

  我和孫行秋離開昆稷山之前見到了曹暉。他跪坐在地上,頭髮散亂,臉上有些血痕,目光呆滯。他還沒有死,但一隻胳膊被人齊肩斬下,只能用另一隻手抱著那具已經徹底涼了的屍體。他的臉上看不到有任何流淚的痕跡,但悲傷依然無處可藏。

  我嘆了口氣,蹲下身,看了看他那身被血染紅的皂袍。

  天已經亮了,濃雲靉靉不見太陽只有幾縷霞光,那一夜已經徹底過去了。我這人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疼,摸到曹暉跟前,看他這幅慘狀難免有些兔死狐悲,輕易就忘了昨晚自己差點被這個人打個半死還倒吊在旗杆上。我對他說不上恨,更多的是畏懼,這個人的偏執令我感到害怕,亦有些說不出口的同情。

  初見時他個性張揚,一腔熱血被困在這方寸之地蹉跎年華而心有不甘,可這熱血卻再也等不及,終是沸騰化作虛無消弭不見,只留下一點腥味令人避之不及。

  “救……救救他……”曹暉哭腫了眼,口中只是不斷地重複著無意義的詞,顯得脆弱不堪。

  我於心不忍,道,“張差撥……已經死了……”

  他驀地瞪大了眼睛,擺出了吃人的模樣,衝著我大吼,“沒有!他沒有死!”在他瀕臨崩潰的怒吼聲中,我被他推倒在地上,看著他又哭又叫著膝行至孫行秋的面前,哀求、懺悔、慟哭,滿心愧疚,心傷如斯。孫行秋卻只是長嘆了一口氣,摸著他的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說什麼也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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