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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何況現在這樣的活著除了比死人多一口氣外還有什麼分別?死人還不用受罪幹活。

  曹暉沒在意我咽下去的那句話,招呼我去看死人,“是你的冤家。”

  是韓四。

  屍體的衣服被剝了個精光,除了背上清晰的血洞之外再無其他傷痕,那張臉也是乾乾淨淨,絕不會有認錯的可能。曹暉的人把韓四的屍體拖了回去,就這樣拎著他的腳在地上拖行,仿佛是一袋毫不重要的稻草。我忽然想起那日,自己也是這樣被他們在雪地上拖著走,活人和死人對他們而言並無分別。

  “你說的對。”曹暉站在我的身邊,也同樣目送著差撥們將韓四的屍體拖回營牢,今晚恐怕誰也別想睡了。只是他此刻的表情竟顯得有些迷茫失神。

  “人終究是要死的。”他忽然回頭看向我,狡黠地一笑,又恢復了他原來的模樣,仿佛他剛才那一瞬的悵然只是我眼拙的幻覺,“可我知道你現在還不想死。”他指了指身後那片茫茫的冰河,“看到嗎?就是這條河,現在越過這條河不需要坐船,靠雙腿走過去也不過是眨眼的片刻功夫而已,今晚除夕之夜巡防最為薄弱,是個好機會,韓四隻是運氣不好,可總有人是有好運的。”

  他在誘惑我,我眨了眨眼,不為所動,“可你曾經說過,沒有人能跨過淄河到東泠,沒有人活著逃離昆稷山。”

  “你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呢?”

  “我不想和韓四一樣,像個箭靶讓你們練箭。”

  他笑了起來,似乎抓住了我說法中某一部分重要的東西,顯得有些得意,“你看,你怕死。”

  我不說話了,因為我現在確實怕死。然而這並不與我之前所說的矛盾,只是我不能將我的理由告之曹暉。

  淄河的岸邊就只剩下我和曹暉兩個人了。我看了一眼對岸,並沒有流露出多少遺憾或者憧憬,這像是與曹暉的預計有些不符,我沒有想要再開口的意思,於是他終於將話挑明,“我可以讓你活著離開昆稷山。”

  我立刻轉過頭看著他,他對我的反應應該十分滿意,因為他笑得如此胸有成竹從容不迫,“不但可以活著離開,還可以擺脫流放犯的身份堂堂正正,下半輩子錦衣玉食高枕無憂——當然不是這樣偷偷摸摸放你過河到東泠去。”

  我聽了忍不住笑了,卻沒有半分當真,“這麼好。”

  他卻用十分認真的口吻說道,“你甚至不用開口,只要站在那裡,站在那個人的面前。”

  “哪個人?”我竟然對他瘋狂的想法還有點好奇。

  他冷笑一聲,“楊牧晨。”

  這個名字還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皺著眉思考他竟敢用如此語氣直呼天子名諱的隱情。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並非胡言亂語,而是他確實真正這樣盤算過,這讓我直覺不妙。我驚出一身冷汗,背脊發涼,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想要遠離這個偏執瘋狂的男人。

  可曹暉卻一步步逼向了我,眼中閃著炙熱又危險的光,可漸漸的,他離得我越近,看著我的表情就越迷茫,像是透過我在看另外一個人,“你像馮幻。就算楊牧晨再怎麼不在意他,只要你有機會能讓他看到你的這張臉,他就不會放任任何一個關於馮幻也許未死的可能。楊牧晨從一個卑賤的伽戎奴隸一躍成為西津霸主一代帝王,甚至還想要鯨吞東泠一統東川四國,如今功成名就,又豈會輕易放過馮幻這把好弓?他太危險了,可楊牧晨卻又捨不得殺了他。你的出現一定會帶給他無盡煩惱,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裡看著,不敢輕舉妄動。”

  他伸手用兩根手指小心地捏住了我的下巴,端詳了一會兒,又遺憾地搖了搖頭,“仔細看又不太像了,你要靜下來,把心沉下去……不過,那種深不可測、胸有萬壑恐怕你是無論如何也裝不像。”

  我瞬間惱了,猛地拍開他的手,大概是在這寒風刺骨的夜裡站了太久,身體有些發僵,就連聲音也在發顫,“誰說我要裝得像他?!”

  曹暉絲毫不在意我的惱怒,悠悠地說道,“你自然可以不願意,沒人能強迫你做任何事,萬事皆是心甘情願……若你也心甘情願地待在這昆稷山,虛度餘生。”

  可他的提議將我置於何地?如此荒唐可笑可他竟一點也不自知,理直氣壯地說出來,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會同意,仿佛我是自輕自賤之人,可以任由他的擺布與捉弄。

  馮幻。又是這個名字,我的心徹底涼了。他於眾人而言就像是高崗上的明月,而我只是地上那窪水池倒映的幻影。

  真是可笑至極,我越想越覺得荒謬,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那你又有什麼好處呢?”我聽著自己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點波瀾。

  曹暉斂起了臉上的笑意,“替烈風軍正名。烈風軍從未與東泠裡應外合背叛過大爃,我軍將士也絕不是毫無還手之力任人宰割的廢物草包!那場葬送十萬大軍的大敗之戰須要徹查,朝廷里絕對有東泠的內應,甚至連馮幻的死都是人精心籌謀的結果!”

  我慢慢地將目光挪到了他的臉上,心底在冷冷地嘲笑,“用我這張與馮幻肖似的臉去迷惑陛下,是你的主意還是孫行秋的主意?”

  他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若是平時我也許會感到害怕,我從一開始就對這個喜怒無常偶爾殘酷的男人有所畏懼。可此時,我早已被刺得麻木,只是冷冷地看著曹暉臉上變幻的表情,只覺得有趣,“我知道,昆稷山早就是你們的地盤了。山腳下小木屋裡的那個老虞根本就不是管營大人的草包親戚,恐怕這昆稷山營牢里里外外的人全都被你們給換了個遍,除了沒法除掉的管營。老虞說你曾是孫行秋的同僚摯友,現在已反目成仇,我猜你必定是烈風軍的人。”

  看著他鐵青的臉色,我就知道我猜對了。河邊的風很大,我覺得再這樣站下去我明日一定會得病,那一剎那,我發現自己竟有些喜歡那個骯髒陰冷的牢房,畢竟我頭無片瓦,衣不蔽體,如今更是體無完膚,一身鮮血淋漓,誰還記得我,誰還認得我?

  “他不知。”

  我一搖一晃地朝牢房的方向踱步,只想快點去貼近那溫暖,依稀聽到身後的人挫敗低沉的聲音。

  “若是他知道,他一定不會同意的。”

  “那是自然。”我努力地做出微笑的表情,“畢竟這個世上只有一個馮幻。”

  可誰又在意這世上也只有一個鹿鳴。

  ☆、二十七

  我站在牢房外的陰影中,聽著裡面傳來管營大人暴怒的呵斥,那些帶著毫無意義的情緒的字詞被我完全屏蔽,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也不知已經過去多久了,不僅思維,就連感知都已停止。我稍稍轉動了一下眼珠,外面巡視的差撥比以往多了三倍,而此刻天明微曦那點點亮光正破雲而出,正慢慢地將侵占已久的黑暗驅逐。

  又一日,又一年。

  終於有差撥提我進去,我默默地跟在後頭,一腳邁過門檻發現一向昏暗濕冷的牢房被兩邊的火把照得通明,我走在去審訊堂的通道上只覺得兩邊跳動的火光強烈刺眼,我舉起袖子想要遮擋,可一夜未合的眼睛還是搶先流下了眼淚。

  我曾發過誓,再也不要為任何人、任何事而落淚,我安慰著自己這不過是身體自然的反應,因為我內心平靜,沒有任何悲傷和痛苦。

  “又是你!今夜守歲也不叫人省心!”管營大人語氣不善,看見我頗不耐煩,我先前大鬧營牢把曹差撥的脖子差點勒斷的事還是被他知曉了,從此他便將我視作是個不安生的刺頭。此刻,他高坐在堂上,披著外衣,內裡衣服還未穿戴整齊,應是在睡夢中被人叫醒匆匆趕來。審訊堂里置著兩三個暖爐,我跪著的地方挨得有些近,烤得我愈發困頓,勉強打起精神聽他繼續說,“說說,你怎麼知道韓四要逃跑的?”

  我抬了抬眼皮,答道,“小人不知,只是與曹差撥無意撞見的。”

  他的嗓子眼裡逸出了幾聲輕蔑的乾笑,我餘光瞥見他朝曹暉看了兩眼,臉色陰沉,出聲詢問,“曹差撥怎麼說?”

  曹暉面無表情地低頭作揖道,“下官剛剛已經稟告過經過了,確實是無意中撞見的。”

  管營大人又問,“那個林愈呢?”

  這時張差撥從外面快步走了進來,回了他的話,“剛找回。被野狼傷了手臂,命大未死。”他說話一貫言簡意賅,沒有半點描述,可那兩句話令我猶如從夢中驚醒,我連忙直起了身盯著張差撥,期望他能再多說一些林愈的情形,結果還不及他再開口,曹暉抬腿就在我的背上踹了一腳,“大人讓你起身了嗎?老實點!有空關心別人的死活,不如擔心你自己吧。”

  我慌忙低頭跪好,覺得曹暉這明擺著是話中有話,偷偷瞟了他一眼,換來他含怒一瞪,我便立刻老實不敢再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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