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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了張小桌擠在我右前方。一整晚對著又年虎視眈眈,惡狠狠地抱著個紅燒肘子啃,好似嚼誰的肉。

  一群小將看熱鬧,幾個京官面面相覷。

  大將軍乾笑著,率先提了一杯。

  「大伙兒別干愣著,說說話呀——比方我老周今兒後晌忽有所感,得了一首新詩,權當拋磚引玉,給大伙兒助個興。」

  「新年鞭炮震雲霄,嚇得韃靼遍地跑。敵軍主帥光膀起,忙問這是哪炸嘍?」

  「豬肉餃子烤羊羔,美酒佳肴配炸糕。待到吃飽喝足時,殺得敵軍嗷嗷叫!」

  「咋樣?我老周后晌剛得的新詩,不錯吧?」

  大將軍又作他那破詩。

  幾個小將稀稀拉拉叫了兩聲好。

  席上沒有歌舞,甚至沒有婢女,委實有些冷清。幾個撫琴吹笙的藝人坐在帳後,送酒上菜的都是手腳麻利的兵丁。

  巡撫使難免多看了幾眼。

  大將軍怕幾位京官嫌棄席面,臊得開口解釋:「兵漢粗魯,諸位大人別嫌棄。」

  「這些都是晴丫頭的主意,軍營里的女人都聽她的。俺們營里不設妓帳,也沒歌舞伎,女人全分到醫帳里幹活了,叫做『護士』。」

  「晴丫頭說了:誰敢欺凌護士,斷胳膊斷腿的時候愛死哪死哪去,醫帳絕不收治。」

  「營里的美嬌娘們都跑去當護士了,軍妓帳里就剩下些俘虜了。」

  說起這個,大將軍頗有自得。

  「我老周不是吹牛啊,整個遼冀的邊鎮,我們這兒的將士傷亡必定是最少的!」

  「別的地方,刀傷槍傷十死其三!擱我們營里,一刀劈出腸子的還能活!」

  大將軍扯起嗓門:「馮肅,你過來給大人們看看!」

  那叫馮肅的少將便解開衣裳,坦胸露乳的,把肚皮上老大一條疤亮給眾人看。

  我窘得捂臉。

  他那條疤是我縫的,也是我來了這邊做的第一台大手術。

  彼時,軍醫不聽我那「外傷論」的扯淡,草蓆一裹就要把人抬走了。

  我趕緊攔下。

  權當死馬作活馬醫。

  費勁止血後,又調兌了鹽水將馮肅的腸子沖洗乾淨。

  到了該縫合時,一群針線活好的護士都嚇得花容失色,平時納個鞋底縫個衣裳,誰敢縫活人肚皮?

  我拿著針線哆哆嗦嗦上了手,又怕他傷口崩開二次感染,來來回回縫了兩遍。

  他這肚子上的疤痕增生就很嚴重。

  至如今,軍醫帳里的大夫人人學會了清創消毒縫合術,我都拿馮肅當反面教材講的。

  看到他曬那條手指粗的蜈蚣疤。

  嗐,有點丟臉,又挺開心。

  一群大老爺們干坐著,也沒有談資。他們把我當成一個奇女子講,講得特好玩,許多視角都是我自己不知道的。

  笑著笑著,忍不住偏頭去瞧左邊。

  這位丞相大人攥著我的袖角,左手邊的一小壇酒已經叫他喝得一口不剩了。

  他閉著眼仰靠在座上,似是睡著了,眉頭鎖成結是難受模樣。

  我輕輕扯扯自己的袖子,牽動了他右手。

  「別走!」他驀地睜眼,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我才知道他沒睡著。

  只是那一瞬間,我竟從他眉眼中看出了驚惶。

  「咳,我沒想走。我就是想扒個肘子,一整年沒吃上了……」

  他慢慢展開笑,眉眼一下子生動起來,鬆開我的手,又喚人上了一份肘子。

  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我,目光溫柔得不像話。仿佛眼前不是我抓著肘子兩手油的醜樣,而是在欣賞一副美人畫。

  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大口吃了,把肘子一小條一小條切下來餵進口中。

  「你變了好多啊,我都沒敢認。」我說。

  又年垂了眼,沉默為我布菜,慢慢將一方擦手的帕子疊成正方形,放在我的碗筷旁。

  三年的分別長成我們之間厚重的隔閡。

  我不知說什麼話好,不知怎樣待他才合適。

  我甚至不敢再喚他「又年」。

  他如今也不叫又年了。

  他真名顏煦之。

  封睿親王,如今攝政,代行天子權。

  良久,他才開口說。

  「小魚想要什麼樣,我就變回什麼樣。」

  「能再見到你,就是天大幸事了。」

  第27章

  這一頓大年飯從後晌吃到深夜。

  酒水燙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後滿帳的燒酒味,熏得我快要睜不開眼。

  好不容易散了席,又年跟著我,寸步不離,連我去茅房都跟到了門口,站在三步外為我站崗。

  眼看這主帥營,今夜我是出不去了。

  方世玉皺著眉把我拽到一邊:「你是不是得罪過他?他怎麼一直為難你!」

  「沒事沒事,我有數。」

  他虎起臉瞪我:「你有個屁數!我剛才打聽過了,這丞相可不是什麼良善人,那是京中人人皆知的殺神!當初的叛黨落到他手上,沒一個活著出來的。」

  「你要是得罪過他,趕緊開口說。小爺我就是舍了軍功,也得保你一命。」

  身後那道視線始終鎖在我背上,我窘得慌,把方世玉抓著我袖子的手扒拉下去。

  「嗐,你想哪去了……我跟他也算是一塊患過難的,今夜敘敘舊。」

  他氣得跳腳:「躺一個帳篷里敘舊!?」

  「我倆以前是獄友,住一間,一塊活了四個月。」

  方世玉十指抓著腦袋撓了半天,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又年靜靜站在帳簾下,等著我。

  帳中生著爐火,不甚明亮,卻很暖。

  我煨了幾個紅薯,兩把花生,做好了徹夜長談的準備。

  外頭守帳的衛兵都撤了,天地寂靜,仿佛只有我和他。

  他不問我過得好不好,這短短一日,大約把我三年來的動向查清了。

  他好似回到當初,沉默的,只靜靜望著我。

  可我不知怎麼也變成了鋸嘴葫蘆,聽著爐上花生的嗶剝聲,很久沒憋出合適的言語。

  好不容易問出一句。

  「當初害你家的那些人怎麼樣了?」

  「東廠幾個插手軍政的閹人,凌遲處死,我讓人將他們一刀一刀片了。」

  「京中三大營,從上至下洗了一遍。」

  我頭皮發麻,趕緊應了聲:「他們應得的。」

  他垂下眼,攥著手中的茶海。

  「你比從前,話少了很多……那時每個夜裡,你總有說不盡的話講給我。」

  我窘得腳趾扣地。

  「那時候關太久了,可能是患上了點焦慮症,不說話總難受得發慌……倒也不是什麼病,出來外邊就好了。」

  大約不知道焦慮症是什麼,他應了聲。

  半晌無話。

  我倆都坐著大椅,隔著三步遠,這促膝長談也生疏得不像話。

  可耿耿於懷的,總是念念不忘。

  又年的右手撫上膝頭。

  「小魚,我腿疼。」

  我忙起身:「我去給你喊太醫。」

  「很疼,疼得一刻也忍不得了。」

  我便搬了個小凳,像過去一般坐去他身前,手撫上他的腿輕輕按揉。

  其實我哪懂什麼按摩呀?

  當初就是心裡別著一股勁,他越是一副「這條腿廢了,死生隨意」的樣子,我越是鬧心,老娘非要把你照顧得精精神神的!

  於是得了空我就給他捏捏。

  彼時黑燈瞎火,談天說笑。

  而今故人重逢,相對無言。

  這生疏的沉默很快把我們兩人都擊潰了。

  他喉間滾動,再開口時已經壓不住哽咽聲。

  「小魚,你為何不敢看我?」

  「你抬頭看看我。」

  兩句話說得我差點掉下眼淚來,急忙抬起頭來仔細端詳他。

  他束著碧玉冠,穿著美華服,袖間兩隻白瓷一般的手,瑩瑩似玉光。

  一張面孔,更是俊美無儔宛如神祇。

  今夜宴上時我也瞧過了。

  平日裡我們虎虎生風的將軍,在他旁邊被襯得像鬍子拉碴的熊大。

  他不再是過去狼狽脆弱的樣子,我仰著頭看他,眼跟前能看到的這一個下巴都是光潔瑩亮的,精緻得不像話。

  在天牢里的前三月,我們沒有燭火,摸著黑談天說地。

  後來有燭火了,他鬍子拉碴,我蓬頭垢面,誰也嫌不著誰。

  再到行刑前,不許死囚修整儀面。我腦海中印著的就是他皮包骨頭、瘸著腿、髮絲枯斷的樣子。

  甚至臨刑前一天,他打碎一隻碗拿瓷片颳了鬍子,也沒瞧出俊美來。

  如今他變成這樣,腰間一個玉扣怕是都值千兩銀。

  我怎麼敢認他?

  我還怎麼如過去一般纏著他鬧他?

  他緊閉著眼,有淚大滴落下來。

  「我在京城找了三個月,翻遍了京城,又翻遍了京畿,找過山東、陝西、河南,每到一地,按著戶籍書查余氏族人。」<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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