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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三十六小時,竟能開這麼多花?亦或本身就開了這麼多,只是他不曾注意過?

  陳熙南走上前拍拍樹幹,又蹲下摸樹根:「就這麼栽,能活嗎?」

  他臉上濕涔涔的,分不清是淚是雨。手電的強光融在他身上,像是一張曝光過度的、半透明的底片。

  「我跟回去現挖的。」段立軒說道,「現挖現栽,指定能活。」

  「那小小成樹了。」陳熙南抱起膝蓋,欣慰地微笑著,「以後這裡開的每一朵花,都是小小開的。」

  說著,他忽然把臉邁進臂彎。渾身撲簌簌地顫抖,從雙臂中發出一頓一頓的干噎:「二哥,燈,關了,吧。好,刺眼。」

  人眼從黑暗適應光明,只需不到一分鐘。而從光明適應黑暗,卻至少需要30分鐘。

  潮濕陰冷的夜,斗篷似的披上來。段立軒蹚著泥漿走了兩步,膝蓋踢到了陳熙南的肩膀。

  他盲人似的摸找著他。濡濕的頭髮,瘦削的肩膀,劇烈顫抖的肩胛骨。

  「樂啊,你願不願意聽二哥…再跟你說兩句。」

  「…嗚嗯…」

  「人在這世上,就活個感情。只要還有一個人能在你身邊兒,多難都能往前走。爸媽註定陪不了你一輩子,誰家都早晚有這麼一天。但你別害怕,二哥陪你一輩子。你就往前走,想咋走咋走,遇到啥都別怕。你要哭,就跟二哥倆哭。等明兒到了醫院,堅強點。挺大小伙子了,給你爸媽看個放心。好不好?」

  好不好。

  曾經,陳熙南對段立軒說過無數個好不好,把他當成一個需要被照顧的孩子。

  可如今他才發現,原來在他們之間,自己才是那個需要被照顧的孩子。段立軒是真正的哥哥,替他撐著要塌的天。搭在後脖頸上的那隻大手,重得像一個熱水袋。

  他奶貓似的叫了一聲『二哥』,扭身圈住段立軒的腰。一屁股坐進泥窪,伏在他懷裡嚎啕大哭。

  段立軒也哭了。抱著他的頭,下巴貼在他濕淋淋的頭髮上。手掌從脖頸到後背,一遍遍地摩挲著。

  雨聲在耳畔持續了很久,黑夜把周圍的一切都放大了。

  兩人像是剛長出來的兩株植物,相生相纏。現實慢慢模糊,而那些往日最美好的回憶,人心中最純真的情感,卻像花草一樣衝破地皮,在黑夜裡沉默地燎原。

  第89章 風雨同舟-89

  段立軒曾說過,如果類比翡翠,陳樂樂就是玻璃種加帝王綠。

  陳熙南也的確沒讓他失望。儘管頭天晚上嚎得像個孩子,但第二天堅強得像個漢子。沒有喪氣,沒有指責,更不怨天尤人。

  坐在陳正祺的病床邊,對著病歷解釋。瘤子長在哪裡,有多大,牽連到什麼部位,後期會有什麼症狀,承受什麼樣的痛苦。拿著臨床腫瘤學會的治療指南,對比著他的病情,把治療方法逐字念給他。不隱瞞,不避諱,也不給虛幻的安慰。好像他不是陳正祺的兒子,而是他的主管大夫。

  恐懼來源於未知與逃避。站住腳,堂堂正正地面對。多了解一些,心裡反而踏實。

  陳熙南足足講了半個鐘,把病歷放到大腿上:「爸,你怎麼打算。」

  陳正祺沒回答,反而欣慰地對老婆道:「看咱家陳大夫,真能個兒。」

  許廷秀也點頭:「樂樂長大了。你看他這個勁兒,像不像咱爸。」

  她說的是陳正祺的父親。名叫陳景闌,生前是個中醫。那個年代的中醫,如果沒錢開私人診所,只能到大藥房掛牌。這邊醫師施診開方,那邊病人按方取藥。陳景闌在一家名為『春和堂』字號的大藥房坐堂,一干就是十五年。

  三層高的小樓,門楣上懸掛金邊木匾。匾下一副對聯,上聯「地道藥材貨真價實」,下聯「公平交易童叟無欺」。陳景闌坐在櫃檯後,手裡總是捏著東西。不是筆桿,就是銅盤小秤。背靠著一牆百眼櫃,抽斗上用金漆寫滿藥名。

  他是個儒雅溫和的人,講話很慢。戴圓眼鏡,穿藍長衫。一雙瘦白的手,指甲修得很短。每次抓藥夥計用戳子稱好藥,包包兒前他總要親自核對。

  後來科學主義高揚,中醫的執業環境越來越差。再後來,時局動盪。時代的一粒沙,不幸砸中了他。42歲那年,他拿刮鬍刀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

  人死得太久,只剩一個模糊的白影。陳正祺定定地回憶了好久,眼底浮出了一點淚光:「噯你別說。我之前總尋思,你說老大還有點像咱倆,這老二是真不像。這回破案了,原來是隔輩兒傳。」

  毫無疑問,陳熙南不是陳景闌,就像段立軒不是段昌龍。但是如果往後退一退,陳熙南難道不就是陳景闌嗎?段立軒難道不就是段昌龍嗎?

  生命是一個輪迴。生命之美,在於其不需擁有特定的姓名。或許在某個醫院的婦產科,新的陳正祺也即將誕生。

  夫妻倆的話題從胰腺癌轉到陳景闌,又從陳景闌轉到其他人。那些記憶像老宅的紅木廚,一掀開,全是泛潮的細軟。

  段立軒這人就喜歡八卦,何況是上世紀的八卦。因為那些事對他來說,簡直像一出黑白的老電影。是完全陌生、且無法想像的。此刻也完全忘記了什麼癌,拉著小馬扎就開始插嘴。

  陳景闌出生於1927年。陳正祺出生於1948年。許廷秀出生於1953年。

  段昌龍出生於1963年。段立軒出生於1987年。年紀最小的陳熙南,出生於1989年。

  這四代人所處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陳景闌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孫子會在無影燈下鑽開人的顱骨。或是掀開人的鼻子,拿一根細長的金屬管,像修機器一樣修理大腦。

  而段昌龍也想像不到,圓春保險會發展出人機協同的安保。公司里不再是膀大腰圓的糙漢,更多的是戴著眼鏡的程式設計師。日夜對著電腦,開發風險預警軟體。

  縱觀人類歷史。這大概是變化最大的一百年,說是天翻地覆也不為過。陳正祺講了會兒民國往事,又開始感慨時代發展:「您要說去年,那阿爾法狗,不就把韓國李世石給贏了嗎?老話兒說得好,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對面兒是人是鬼呢。往後這話兒得改改嘍。『人心隔手機』,誰知道您是在跟人嘮嗑兒,還是跟那機器較勁呢?」

  「沒手機能吃個屁的荔枝,這都南方玩意兒。」段立軒不以為然地道,「越來越方便了,有啥不好?」

  「噯,老兒子你切記。發展太快啊,未必是福氣。想當年咱那工廠裡頭,多數的工人,對機器是一竅不通。但總有那麼幾個能人兒,哪兒出了毛病,人家一瞧就知道咋回事兒。現如今呢?您瞅瞅,誰還懂這玩意兒吶?」他指著床頭柜上的手機,點著下巴問,「你天天捧著那手機劃拉來劃拉去的,你知道裡頭是咋回事兒不?」

  「我打小不愛念書,知道個籃子。」段立軒剝著荔枝,轉移責任道,「陳樂樂知道。他能耐,啥都知道。」

  陳熙南坐在床邊,鐵青著臉。他本想是問陳正祺,對後續治療有什麼安排。誰想剛把病講完,這仨隊友就開始跑題。從民國舊事講到地緣政治,從工業革命說到人工智慧。扯得熱火朝天,荔枝都炫進去兩斤。那感覺就好像說,家裡衝進個持刀歹徒。自己沖在前頭,打得是披哩撲籠。可回頭一看,那仨人吃得啼哩吐嚕。

  他把病歷往腿上狠狠一撂,沒好氣地說:「我不知道。」

  「那發明的人知道。叫啥布施?」段立軒看陳樂樂小臉多長,連忙給扒了個荔枝。手腕碰著他膝蓋,仰頭討好地傻笑,「昨兒現摘空運來的,嘎嘎甜。」

  陳正祺看陳熙南不拿,自己伸手了。還沒等碰上,就被許廷秀抽了下手背:「吃幾個得了!個人啥樣心裡沒數!」

  陳正祺委屈地收回手,端起蓋碗喝茶。咂麼兩下嘴,覺得沒什麼滋味。

  「別說賈伯斯了,喬鋼絲也夠嗆。以單個人的腦袋瓜兒,早就看不透現在的機器嘍。」

  「一天到晚就能操那閒心。」許廷秀拿過陳熙南手裡的資料,終於準備回歸正題,「你倒是先看看個人的病吧。」

  「哎呦,那哪能是閒心呢。那可是個大問題。」陳正祺一臉嚴肅地糾正道,「現在多可怕吶?人不懂機器,但機器可把你琢磨地門兒清。它要瞅出你是個急脾氣,就可著給推火冒三丈的玩意兒。讓你不停地搓火兒,連口氣都喘不得。這一來二去啊,氣得你不是惡語傷人,就是活活兒憋死。它要瞧你好面兒、愛顯擺,那就緊著給你推那些奢華玩意兒。勾得你花錢如流水,最後欠一屁股爛債。要瞅你好色呢,那更好辦了,立馬給你推一水兒的俊男靚女,個個兒光鮮亮麗。手機一撂,您再瞅瞅自個兒家裡那位,橫挑鼻子豎挑眼。甭管什麼東西,它要是比你更懂你,那它就能拿捏你。要不這破手機我咋不愛瞅,都是虛的。不抵擱沙發上眯一覺,做他個黃粱大夢實在。」

  陳正祺說著話,又偷摸地去夠床頭的紅糖小麻花。手還沒伸進袋子,再度被許廷秀空中攔截:「挺大歲數了,你有點進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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