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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聊到哪裡了?哦對,人類的星際殖民時代。」她重新坐下,下巴擱在搭起的手背上,「飛速發展同時也伴隨著問題,種族、思想、宗教與政治的複雜運動在短短百年內猶如劇烈的鈉水反應,最後促使人類邁出關鍵一步的卻是一個極為簡單、自工業化初期便與人類光影相隨的問題——人類該如何處理自身與『機械』的關係?當人類酣睡在舒適安全的地球嬰兒車裡時,這一問題尚且可被略略掩蓋,而當他們試著朝宇宙邁進,真實的溝壑便自粉飾表面下浮現而出,人體是脆弱、笨拙、愚鈍而低效率的,人類不能直接吸收利用光能、熱能、電能與核能等一系列能源,人類不能在宇宙近百分之九十九的區域內生存,人體接受不了任何極端環境刺激,人腦的運轉速率比不上最老舊的計算機,供給一台機器所耗費的能源遠低於同規模的人體,實際上,促進機器進化疊代也遠比促進人類自身進化容易許多。劇烈矛盾與宇宙環境相作用,於是,

  「人類開始將機械納入自身。」

  她輕柔地以一手支頤,另一隻手挖起半勺砂糖攪入茶中,三角鐵的安魂曲又叮叮咚咚奏起顫音,「也正是史學家加里亞德?艾薩克稱之為『內機械化』的又一場革命,在很早期的醫療領域便有所體現。用人造機械器官或肢體代替身體受損的人類的那一部分,這僅是內機械化的簡單預熱。」

  她適時停頓,端起茶杯稍抿一口潤喉,也為你們留出幾拍來消化解讀。你感覺喉嚨那裡腫脹澀疼,像長了一隻即將孵化破殼的卵,你的大腦在運轉、遞推與思考,航行在史前滄海上思緒就仿佛模模糊糊一團油燈光,在抬起之際猝不及防照見夜霧中漆黑龐大的怪物輪廓。你隱約察覺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麼,這讓你恐懼,蘭登力道柔和地握住你的肩,為你帶來一座隨時可以藏身依靠的塔。

  婦人放下茶杯開口時,卻恍惚微笑著轉了個話題:「人工智慧最根本的源頭在計算機,而第一台計算機於1946年誕生時,只是占據整個房間重達數噸的笨重機械。在那之後,無數人為使計算機更精巧便攜而窮盡精力,他們將它壓縮成一台舊電視機大小,可以捧在手中的一本筆記本大小,可以一手握住的茶杯大小,壓縮入一副眼鏡,一支手錶,一粒紐扣,」她用手指輕輕點在太陽穴,徐徐放下最後一根稻草,「到最後的最後,計算機終於可以植入人腦。」

  「這便是內機械化的里程碑了。」她用指甲尖描摹著茶杯邊沿的掐絲琺瑯金,在恍若夢幻的斜陽里對你們粲然一笑,「自此,人腦在物理意義上與電腦融合。」

  「這項技術最開始被稱為『側腦』,一經發明便爆炸式地傳播擴散至整個人類社會。人腦與電腦相融合,腦中樞與CPU相聯接,海馬體與存儲器相合併,□□與機械的融合讓人類的腦容量、運算速率、邏輯水平與記憶力產生了不同層次的飛躍,同時極大拓展了教育普及率。在這一時期人類又通過超光速通訊技術建立起以銀河係為規模的龐大蜂群環網,將每個人的側腦與網路相連,正如資訊時代每個電子設備都是物聯網的終端,那時每個人的大腦都是蜂群環網的終端。人類的意識、思維、腦電波的每一次顫動都清晰記錄在環網內,正如每一個水波漣漪匯作大海。而我,正是蜂群環網的主控程序,他們叫我『α』『蜂母』『1號』或別的什麼,全人類的思維流淌都在我的眼底變幻。」她以手掌按胸口,翩翩做了個致禮的動作,再次開口時聲音纏上茶的苦澀,「內機械化的進程還在持續,若說外機械化是人類以工具去征伐自然,那麼內機械化便是工具反過來內侵人體,連最重要的大腦都可被機械替換,又有哪個器官不可以呢?在人類文明末期,全社會已有13%的人口身體組織成分內不再含有碳基物。」

  夜霧中的怪物已經足夠逼近,夾雜海腥的沉悶鼻鼾拂過你的額側,蜂群般的伴生海妖在你耳畔絮絮低語,你感覺胸口鑽開一個磁場紊亂的黑洞,以致全身零件都在一種難言的惡寒中震悚。你吐出喃喃自語:「那樣……還能稱之為人嗎?」

  對面的婦人卻輕鬆一笑,「誰知道呢,當時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然後根據我思考得出的結論,我做了一個決定。」

  她混合茶香的輕柔低語和怪物觸肢一起,緩緩壓在你的肩上:「我決定對全體人類的思維做一個小小的修改,讓他們忘記自己是人類這一事實。」

  海怪終於完整呈現在你面前,巨大鰭抓壓上你的背部。喉間的卵也終於孵化破殼,飛鳥啄開你的喉嚨又銜走你的聲帶,以至於你胸口起伏片刻口中只發出嗤嗤的漏風聲,你用力將指尖合入掌心,才勉力抓住一點自己的聲音:「那,那麼,我們,艾伯特人,所有人都……」

  她原本低著頭攪茶,聽你一說便抬起頭,深棕眼睫猝地一跳,咖啡般濃郁粘稠的笑意自瞳孔湧出:「是的,是人類。你們所有人都曾是人類。」

  怪不得行宮底部空無一人。

  海怪攥裂你腳底的船體。

  最初顛簸欲墜帶來的嘔吐感與眩暈感如狂風驟然掃過,你的身體沉入鹽質海水般濃重的無力中。不是悲哀,也很難說是痛苦,你只是想到你們曾經都是人,那些面容模糊相似的艾伯特人,那些古怪粗糙的戰場絞肉機,那些只知道擦拭販售機的愚鈍鋼釘,都曾是一樣的活人,曾在母體的羊水中酣睡十月,以一團溫暖的血肉伴隨清亮啼哭降生於世。隨即被機械逐步侵占,被程序漸次格式化,血肉含量在體內被逼退蜷縮最終只剩一點點意識殘存在中樞深處。被切割,被改造,被扭曲,被變形,被人口製造機器吞下咀嚼吐出來成了一團什麼都不是的畸形怪物。你們的鋼鐵身軀是盛裝你們骨灰的匣子,整個艾伯特族群都是祭奠全人類的靈堂。而此時此刻,早該死去的亡靈依舊駕駛著機械身軀,在遙遠光年之外與同族廝殺。

  「……09,09?」模模糊糊的聲音從意識海面上傳來,搖晃的虛影在眼前重合,你在那片泛起擔憂漣漪的澄藍海面上看到自己,肩背能感受到手臂溫和有力的輪廓,你逐漸回過神,遲鈍地看向蘭登:「你好像……不是很驚訝。」

  他有片刻的走神,好似意識被微微抽離,垂滯的眼睫暈開有些呆呆的神色,很快回過神來,苦澀的微笑才漫上唇角:「國慶那天人類入侵艾伯特中樞系統沒有找到任何同族被圈禁的痕跡,再結合古人類留下來的一些信息與08的研究結果,我……略有猜測。」

  「……沒關係,我沒事。」你沖他搖搖頭,再一次坐正面對她,開口吐出的聲音比想像中平穩鎮定許多,「這就是你為人類工作的方式。」

  婦人捧著茶杯呵氣,將紅茶表面吹起細綢的褶皺,用氤氳了茶霧的雙眼望你:「我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但實際上我只是做了最微小的工作,就像輕推一把即將滾落山崖的石頭。人類當時內機械化的進程何其迅猛,即便沒有我,那個質變的瞬間也遲早會降臨,誰又能阻止得了攜暴雨山洪衝下坡道的滾石呢?變化與發展是永恆的趨勢,就像爬上海岸的魚變為哺乳動物,走下樹枝的猿猴變為人類祖先,由地球邁入宇宙的人類又怎能一成不變?猿猴忘記了自己來自大海,人類忘記了自己曾為猿猴,而艾伯特人,也遲早會忘記自己曾是血肉之軀的人類……進化,是的,這就是進化。單細胞到多細胞,水生到兩棲,爬行到哺乳,碳基到矽基——我完全理解你的不安,第一隻猿猴剛剛下地直立行走時,想必也是無比惶恐的。」她放下茶杯,又一次朝你露出祖母般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的從容微笑。

  你的胸口一瞬間騰起灼烈兇猛的怒火,蓬勃的心臟在機械胸口長出,滾燙鮮血迸濺竄入全身,血作燃料骨作柴薪在喉管騰起大火。你想說自由、人性、權利、生命與愛,你想質問她的傲慢,你想打破她的從容,你想撕爛她的平靜,你想擰斷她的理性,你想辯駁並碾碎她冠冕堂皇誇誇其談的一切。但這火焰燒得快滅得也快,才蔓延至舌根便頹然消退,只留下一個黯淡無力的焦痕,你疲倦地抬眼望著她一成不變的笑面,緩慢意識到即便將所有話語傾瀉抖落而出,也不會在虛假的水銀鏡面激起什麼漣漪。

  你們和她永遠無法相互理解。

  蘭登溫柔安撫著你的後背,緩慢叩了叩桌面問她:「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婦人點點頭,緩聲回答:「我說過,我存在的意義即是為人類工作。在我被製造出的那個時代,人類已經做到星際殖民,內外機械化都達到頂峰,但整個人類社會依舊充斥著鬥爭、互殲、犯罪、區域饑荒與貧富懸殊,人類夢想中的共產主義沒有現實,似乎只是把在地球上的亂象投影在了整個宇宙。當時的社會學家將其歸因於人口劇增、科技尚不夠發達、極權統治以及法制不完善等等,然而在我觀察思考得出的結論中,一切僅僅是因為人之本性。人天生是善惡參半的種子,種下一顆永遠不知道會收穫到什麼,億萬不穩定的種子擁擠在一起,又怎麼能維持一個絕對穩定的社會。色慾、貪婪、懶惰、暴力、妒恨、傲慢,人的血肉之軀即是孕育邪念的惡壤,即便以機械代替大腦,那自子宮羊水中帶出的惡面也無法根除。」<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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