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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我並不是神。」夏德里安語氣平靜,「我一點也不博愛,我擁有的只是一份徹底的屬於人的情感,狹隘又自私,只能容許一個人的存在。」

  「如果這是人之愛。」他說,「那麼我姑且也勉強算個人類。」

  它聽完,沉思良久:「……為什麼我沒有這段記憶?」

  夏德里安:「可能你的大腦自動屏蔽了狗糧。」

  它長長地嘆了口氣。

  「太好了。」它說,「如果我們還能稱得上人類的話,那麼我就有資格下地獄了。」

  夏德里安:「這麼想下地獄啊?」

  它:「我只怕自己不能得到應有的審判。」

  「不過你的話,恐怕只有你自己才能審判你自己了。」它打量著夏德里安,搖了搖頭,「你這一生……很難評,說你可恨至極吧,又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我終生作惡又偶爾行善。」夏德里安接過它的話,平靜地笑了笑。

  「在善惡論的立場上,我不知道我是否全然是一個惡人,但毫無疑問我必然有罪,我必然是一個罪人。」

  說完,夏德里安紮起長發,朝駕駛艙走去。

  他推開艙門,聲音從前方傳來:「我愛上了一個人,這終歸於我的罪名有損。」

  「他是我完美罪名上唯一的遺憾。」

  夏德里安在操作台前坐下,掏出操作手冊翻了翻,接著拉動閥門。

  這架飛艇的本質是軍用品,因此具備殺傷力,在關鍵時刻,它可以自燃,甚至自爆。

  飛艇已經行駛到了亞歷山大城上空,從這個駕駛艙往外看,遠處就是新聖宮。

  閥門正在漏氣,整個飛艇在以一種瀕臨失控的方式急速下降。

  夏德里安勉強校準了一下降落角度,確定他們不會摔在鬧市區,接著乾脆利落地按下了自爆按鈕。

  後邊的艙室率先炸開,夏德里安沒有聽到艙內的人發出任何聲響。

  原來這就是死,一如白日降臨的風。

  死亡以一種極其平靜的方式到來了。

  火光席捲而至,操作台開始燃燒,夏德里安咬開雪茄,點燃,仰頭吸了一口煙。

  在極其短暫的時間裡,他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他和納爾齊斯的一場對話。

  那是很早以前了——差不多是十二年前,艾西禮剛剛成為他的學生不久,因為中心派和社會派的矛盾,夏德里安「不幸被抓」,艾西禮孤身一人深入亞歷山大城,想要把他救出來。

  在那次行動中,艾西禮幾乎殺了一個人。

  在殺死那個人的過程中,和艾西禮一貫的冷靜理性不同,他的學生表現出了某種失控傾向。

  這種失控傾向其實潛藏在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暴虐因子裡,有的人一生都不會表現出來,但也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加以引導,從而顯現在性格表層。

  「我引導了他。」事後夏德里安對納爾齊斯說,「我對弗拉基米爾進行了一些特殊的培養,引導出了他體內的某些暴虐特質,因此他會在殺人的過程中失控。」

  「但是這種『失控』,對於我而言,恰恰是『可控』。」夏德里安道,「我可以控制他的失控,從而達成某些事。」

  「你肯定不只做成了這一件事。」納爾齊斯瞭然地問,「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確定了一件事。」夏德里安悠悠地說,「我確定這個年輕人是真的愛我。」

  「人太自戀是病。」納爾齊斯道,「得治。」

  「你聽我說完。」夏德里安邊說邊比劃,「對於弗拉基米爾那樣的人而言,能使他失控的事不多,他失控了,證明他體會到了非同尋常的劇烈的情感,那種劇烈的情感即使不是愛,至少也是某些近似愛的東西了。」

  納爾齊斯聽完點頭:「行,就當你說的鬼話都是真的,但我有一個問題——請問,弗拉基米爾是失控地愛上了你,還是他愛上你之後,才開始失控?」

  夏德里安:「說人話。」

  納爾齊斯:「就是說,他之所以會產生『失控』這種情緒,是因為他原本就是暴虐之人,還是因為愛?你在他的體內激發出的這種東西,是一個偶然因素,還是他的本質?」

  「那我就不知道了。」夏德里安想了想,「不過我們可以打個賭。」

  納爾齊斯:「賭什麼?」

  「賭你剛剛的問題。」夏德里安說,「當一個人體內的失控因子被激發出來後,有的人最終會被這種性格徹底侵蝕,變成某種應激機器,這種人其實很適合成為戰士。」

  「還有一部分人,或者說少部分人,會保留原本的自我。」

  「但是這種『保留自我』有一個前提——這就是你剛剛的問題了,如果弗拉基米爾本質就是瘋狂的,那麼他必然會被失控吞噬。」

  「如果他沒有被吞噬,或許我們就可以斷言,他本質是一個理性的年輕人。」

  「而他之所以會失控。」夏德里安說著笑了一下,「只是因為愛。」

  納爾齊斯糾正:「是善良。」

  夏德里安:「善良什麼?」

  「如果他沒有被吞噬,我們就可以斷言。」納爾齊斯說,「弗拉基米爾,本質是一個善良的孩子。」

  那場對話結束很久之後,戰爭爆發,艾西禮參軍。

  他經歷了無比慘痛之事,甚至可以稱之為一個人最難以忍受的切膚之痛。

  但他沒有失控。

  或者說,他守住了所有該守的底線。

  夏德里安和納爾齊斯再也沒有談起過多年前的那場打賭,但夏德里安知道,結果已經一目了然了。

  在某個油畫燃燒的午後,艾西禮也曾將答案親口告訴過他。

  那時年輕人對他說:於我而言,您是理性之外的和弦。

  想到這裡,夏德里安笑了一下。

  他靠在操控台上,吐出一口煙。

  弗拉基米爾。

  原來答案,你早已告訴我了啊。

  原來,我就是那個失控的原點。

  隨即,驚天動地的爆炸吞噬了一切。

  新聖宮裡,德米安被外邊的爆炸聲驚醒,他猛地坐起來,下意識往外看去:「發生什麼了……我去,天上爆炸的那是啥?有人往聖廷投彈了?」

  他推開房門,走廊上全是人。

  德米安突然看到了阿納托利,驚道:「頭兒?頭兒你怎麼沒穿鞋?你的腳在流血!」

  阿納托利光著腳站在窗前,地上全是碎玻璃,他的腳被扎透了,但他恍然未覺。

  他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

  幾個小時前,阿納托利一直睡不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從黑暗中襲來,讓人心煩意亂,最後他乾脆倒了一杯冰水,站在走廊上透風。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睡不著。

  神聖帝國也會參與這次的和談,使團等級很高。

  他想,或許可以見到老師。

  或許,他們終於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談一談那些,夏德里安始終不曾宣之於口的事。

  那些他發覺太晚的真相。

  數月前,德米安在卡爾帕諾山區說了一句話——很多東西都受不了葉尼涅的雪天,最多活到下雪之前。

  這句話像拼圖的最後一枚碎片,一下子將許多他曾經忽視的細節串連在了一起。

  夏德里安曾說,他很少去葉尼涅。

  西大陸五國除了葉尼涅,別的地方氣候都很溫和,像慕德蘭這樣的地方,即使下雪,氣溫也大多在零上。

  他為什麼很少去葉尼涅?

  莉莉瑪蓮的戰鬥力為何如此強悍?

  為什麼這麼多年來,老師的容貌幾乎沒有改變?

  在那個亞歷山大城的新年夜,夏德里安為什麼否認了自己的主體性?

  奧涅金的遺產、研究所大火、萊赫戰爭、在寒冷中失去體徵的新型士兵……所有曾經發生的事實不斷纏繞重組,最終形成一個不言而喻的真相。

  一個名為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的真相。

  ……

  阿納托利盯著窗外的西北禮拜堂出神,十多年前的某個清晨,夏德里安曾在那裡問他,是不是應該送他一朵玫瑰。

  老師。他在心裡想。又是冬季玫瑰盛開的季節了。

  亞歷山大城的冬日並不冷,因此玫瑰才能常年怒放。

  ……

  他在窗邊站了很久,突然感到心悸。

  疼痛傳來的時刻,他猛地退了一步,水杯脫手掉落。

  杯子摔碎的瞬間,窗外突然有星光從天而降,轟然如山火倒懸,砸入不遠處的玫瑰園中。

  無與倫比的猩紅迅速點燃了整座花園,大火立刻在新聖宮周邊蔓延起來。

  熊熊火光照亮了走廊上的所有玻璃,許多人從夢中驚醒,向外跑去,高喊著救火,呼叫聲連成一片。

  阿納托利卻一直怔怔地站在窗邊。

  「……頭兒。」德米安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問:「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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