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陣法催動,先響起窸窸窣窣的簡牘摩擦聲,緊接著,明夷耳畔又有竹筒被破開的聲音縈繞。在這樣脆如裂帛的聲響中,翠綠的竹節被破成大小均勻的竹片,過去的晴天裡,蘭台後院總是散發著竹片晾曬的青澀氣味。細聽還有火苗畢剝,竹片被蒸出汗來,清香更勝。烤制完畢的竹片削去竹青,才能連綴成卷,削下來的竹青捲成青褐色的花,蘭台有個小吏喜歡收集這些東西,紮成香囊。

  制簡的工匠離蘭台值房不近,明夷忙於公幹,鮮少前往,故不曾完整見過那些竹子如何從高挺的竹變成手邊的書卷,現在那些不曾見過的畫面卻一一在眼前浮現。

  簡牘連綴後方可書寫,嶄新的簡還殘留被火炙烤後的焦青味,整齊碼放在小板車上,被送至前院。所有簡牘一律送至蘭台令史處,上官挑選後,剩下的才能分發下去。明夷總是挑那些看上去參差不齊的,他說,自己只是打打草稿,或信手塗寫,好看的簡還是留給正在編纂的書吧,那些才是要傳世的東西。誰成想到今天,連他無聊時隨手畫的一隻小烏龜,都能完好無缺地保存到今天呢?蘭台書中的內容躍出書面,在他眼前不斷閃過,被一隻大小眼的烏龜撲了個正著,明夷緊繃的唇終於鬆動,泄出一聲輕笑。

  幾排小字手拉著手飄過,是過去蘭台之人的署名。明夷忽然看見其中有個嬴字扭了扭身子,像在對他行禮。他想起來了,那個愛縫香囊的小吏就姓嬴,約莫就是嬴氏先祖。

  這些名字在他身邊繞了幾圈,他認出這些各不相同的字跡背後的主人,有個寫字秀氣但力大如牛的守藏吏,有個只會畫狗爬字卻英俊非凡的校書,還有個沒上過學但寫得一手好字的廚娘……

  小字轉著圈離開,不斷唱著咒文的李三寶發現陣中出現了模糊的白影,不像個人,只是一團混沌的霧。

  嬴光草草擦乾頭髮就衝下樓,卻在樓梯上駐足,不敢再往前。他也看見了那個飄忽的白影,被閃爍的篆書簇擁著。風從窗戶灌進來將他才暖起來的身子又吹個透涼,他害怕這風也會把那團脆弱的霧吹散。

  陣法運行至此,李三寶已有脫力之象,高功如宋道長也汗濕鬢角。那團霧氣懸空許久,都沒有變化,嬴光屏住呼吸緩步走完剩下的樓梯,最後一步卻踏空險些摔跤。

  這下動靜不小,明夷原本還垂眸認著眼前的字跡,循聲望去,看見扭到腳呲牙咧嘴的嬴光。

  白霧就在這時更濃郁了些,邊緣被文字推擠著勾勒出一個盤坐的人形。

  「成了!成了!宋師叔,有人形了!」李三寶驚喜道。

  嬴光登時忽略了腳腕處的疼痛,睜大雙眼緊緊盯著那處。

  宋道長眼皮也不掀,雙手結印:「借你吉言,但還早著呢。」

  眼下不過是剛剛步入正軌,最艱難的情況 ,恐怕真要三天三夜不斷誦經念咒。

  「小嬴,等等我。」明夷輕聲道,「我明天會醒的,一定會的。」

  ……

  春晚還有一個小時開播,電視循環播放著回家過年的公益GG,嬴光獨自在樓下忙活年夜飯,有明夷之前就點名要吃的,有李三寶家鄉的樣式,也有宋道長專供的素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吃上,但嬴光已經在和麵包餃子了。

  陣法之中,明夷的五官已愈發清晰,但魂體仍然與肉身相去甚遠。他倒是不無聊,被變幻的文字環繞,就當是看書了。

  眾多小篆之中似乎混進去一些奇怪的東西,明夷仔細分辨:「『綠水青山就是』……嗯?

  怎麼會有楷書宋體字?

  是嬴光最早拿給他看的那套書,沒想到這些現世文章也生出了靈氣。

  明夷伸手戳戳那些看上去很親切的簡體字,獨腿的水字摔倒了,其餘字簇擁上去把它拉起來,一行標語整整齊齊踢著正步走開。

  他相信文字有靈,卻不知能可愛成這樣,「真好啊。」明夷又笑了。樓下電視的GG詞穿過一老一少的咒語,被明夷聽了個大概,這就要過年了。

  「誰在說話?宋師叔,我好像聽見仙人的聲音了!」李三寶渾身一激靈,險些沒拿住法器。

  「我又不聾。」宋道長咬破中指,在面前的玉璋上描畫符文。

  明夷的虛影越來越真實,已是亦真亦幻的仙人模樣,青白衣衫垂下,衣擺在身後鋪開。

  「二位,辛苦了。」

  這次兩個人都清楚聽見了明夷的問候。

  宋道長捶捶僵硬的老腰:「都是應該的,大人您現在千萬不能出陣法,咱們爭取把肉身一塊兒弄出來。」

  明夷理了理衣袍,似乎聞到了飯香,有點想吃飯。

  「能把嬴光叫上來嗎?」

  不知是否心有靈犀,嬴光正端著兩杯溫水上樓。

  明夷端坐堂上,垂眸淡笑著看他。

  「嬴光,你走近些。」

  被喚的人放下水杯,捂住嘴的時候眼淚也滾落下來,雙眼無比依戀地望著陣中失而復得的人。

  「大人,重塑肉身之後,這些書的損毀都會加快,以後可得好好保存了。」宋道長抹去指尖血跡,開始念另一套更古老的咒,聽上去像明夷故國的官話。

  原來那些文字是在跟明夷告別。陣眼處,明夷總是忍不住伸手去摸那些字,看來他兩輩子,都要多謝這些書了。

  歡快的樂曲混雜在莊嚴的神咒中顯得不倫不類,是春晚開始了。明夷想起自己去年對著電視笑,嬴光活見鬼的表情。「我也沒有這麼容易笑吧?」明夷嘟囔著,隱隱感受到輕飄飄的四肢越來越充盈,四周的字符也更快地飛向他,一時金光大盛,左右兩盞魂燈也開始劇烈燃燒。

  魂燈之間有所牽連,明夷身上的真魂燈在接納新的魂燈,嬴光左肩原本比旁邊體溫低一些的地方也微微發燙。

  宋道長和李三寶誰都無暇給他科普,魂燈燃燒越劇烈,就說明陣中人求生意志越強烈。

  明夷現在,每一寸潛意識都不願離去,這世上儘是他的牽掛。

  人就是一張被牽掛支撐起來的皮,那些割捨不下的事物裝填進去,才能被稱為活物。生老病死,喜怒哀懼,有所愛,有所求,就是人。

  嬴光還在無聲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明夷便同他打趣:「重塑肉身,卻沒說是幾歲的肉身,萬一等會兒你看見一個小嬰兒怎麼辦?嬴老師會奶孩子嗎?」

  被他這麼一扯,嬴光還真想像了一下自己用背帶背著嬰兒明夷下山買菜的樣子。

  結婚未半而中道當爹,即將填補同性情侶不能未婚先育的空缺。

  明夷向後微微仰頭,閉上眼睛。

  某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又哭又笑的樣子,當真是有些丑。

  不敢認。

  電視的歌聲越來越高昂,應該是快倒數了,外面卻一片寂靜,山下大大小小的屋子燈火通明。嬴光胡亂擦了把臉:「今年這片好像禁燃,我帶你去外面看煙花怎麼樣?」

  明夷略帶嫌棄地看他:「好是好,你能不能先去洗把臉?」

  嬴光:「……哦。」

  將人趕走,明夷再也無法維持端正的儀態,猝然向前伏倒。

  實在太痛了。

  肉體的疼痛離開明夷三千年了,如今身體未成,疼痛先至,像被六驪馬車踩踏碾壓,又被拖行在碎石路上;像從蘭台頂樓墜落,又被滔天的洪水沖走。但明夷無比珍視所受到的每分痛苦,突破層層煉獄,便能回到人間。

  嬴光在洗手台前對鏡洗臉,見到自己臉上掛著兩顆又大又腫的核桃也十分震驚。這兩天他不說以淚洗面,也是悲喜交加,憂懼不斷,如今看來,的確是精神不大好的樣子,感覺隨時會被安定醫院抓回去。他對著這張頗為滄桑的臉想了想,決定刮個胡茬再出去。

  明夷還被困在萬蟻噬心的痛苦中,幾乎所有人可能受的傷,經歷的痛楚,他都受了一遍,魂燈卻在這時驟然暗下去。

  「怎麼回事?」宋道長睜開雙眼,平時炯炯有神的慈眉善目也布滿熬出來的血絲,「陣法有缺口?」

  李三寶悶聲咳嗽不止,順過氣後起身:「辛苦宋師叔,我去看看。」

  陣中的明夷慌了神,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源源不斷注入到他身上的體溫正在急速抽離。希望驟然受到打擊,他近乎哀求地看向樓梯口,只想嬴光不要那麼快出現。

  明夷身後的窗欞上,李三寶找到了問題,是飄進來的雪融了,破壞了一張符。

  「大人凝神!切忌胡思亂想!」宋道長一聲暴喝點醒明夷。

  窗外風雪肆虐,李三寶不能再入陣,要四處走動修補陣法,樓下電視的聲音也不再能聽清,沒人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嬴光洗完臉出來,主持人倒數的最後一個數早已落下,全場拖著長音的「新年快樂」也只剩尾音。

  新年了。

  嬴光衝上二樓,迎接他的是深深的闃寂。

  李三寶襟前一片血色斑駁,終於脫力,靠著書架深深睡去;宋道長嘴角也有絲絲血跡,正原地入定調息。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