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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湛話頓,前方山路轉彎,腳下亦轉,峭壁上一簇簇青苔,好似一針一線繡出的錦屏。他無心賞景,十分緊張,忐忑續道:「那時你對我全心全意,我卻總質疑你的意圖。」

  柳湛腳步慢下來,禁不住扭頭凝睇萍萍,那時候她對他是真的好,比如對談,那時的萍萍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任由柳湛的話全部掉到地上。

  柳湛別首,喉頭滑動,是他自食其果。

  雖然萍萍一路沒接話,但柳湛還是要繼續說:「是我對不住你,」他頓了頓,低下頭,「我……早該想起來,焦山上你都願意為我死,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為一個人死。」

  山間鳥啼不斷,甚至能聽見清泉流淌的聲音,卻沒有萍萍的回應。柳湛不禁扭頭張目,緊緊盯著萍萍側顏:「你還記得嗎?在碑林里,那時我若記起曾為你腹上挨刀,萬不會將你至於險境。」

  「啊哈——」萍萍本能張嘴,自知失禮,即刻捂嘴,掩住後半聲哈欠。他剛一陣叨叨,把她說困了。

  柳湛眼紅人怔,腿半晌忘了抬,心頭大慟,一聲哈欠在腦海里久久難驅散。

  萍萍只好也停下來,告訴他:「陛下,您說的這些事民女都記得。」

  但也僅只記得。

  她繼續往伙房走,柳湛如夢初醒,拔腿直追。他臉上一陣燙,她不在意了。

  接下來一路,柳湛都沒有再開口。

  前方伙房門口,小小一塊地竟擠了四、五人打掃——全是昨晚樹底下喝酒的,正待柳湛捷報。

  眾人眺見柳湛,笑容俱僵——他怎麼不張嘴呀?

  昨日不是教過嗎?把二人情意反反覆覆掰開嚼爛,萍娘子心慈好善,肯定念舊情!

  醫婆亦抬手在胸口比劃,提醒柳湛賣慘撒嬌。

  柳湛垂眼,避開醫婆對視。

  他自覺不會撒嬌,但願意為她討巧賣乖,抬起手臂,緩慢撫向胸口:「萍萍……」

  萍萍前方是醫婆,側首是柳湛,聞聲扭頭看向柳湛。

  柳湛原先僅指尖探撫錦袍,這時變成五指展開,狠狠抓心。他手背上骨節與青筋俱起,英眉攢起,分唇輕喘,淚盈於眶中晃蕩,將掉未掉,沾濕睫毛:「你現在這樣……我心口疼。」

  整個人仿佛一碰就會碎,若為女子,便是西子再現捧心。

  萍萍轉脖朝前方喚:「醫婆,他胸口疼,您給他瞧瞧?」

  她託付了醫婆,就徑直走進伙房,將柳湛拋在身後。

  柳湛瞧得分明,她依然善良,沒有惡意,但眸子裡讀不到絲毫的觸動。萍萍對待他完全就是對待街邊摔倒的路人,萍水相逢,搭把手,扶起來,而後離去。

  他這才意識到,從前驛館中、汴河上,能一次又一次哄好她,不是他的討巧賣乖厲害,而是她的愛多到可以原諒他。

  柳湛臉又燙了下,不僅下意識迴避眾人目光,甚至連陽光草木也不敢對視,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少頃,柳湛重新抬首,厚起臉皮目光繼續追逐萍萍,並暗中給自己打氣。

  他邁進伙房,像之前那樣,沉下心認真給萍萍煮麵。

  如此日復一日。

  *

  尋常人家生子百日,要過「百蒣」,至來歲生日,過「周蒣」。善堂里的孩子雖然生辰是撿來那日,但也要過百蒣、周蒣,因為他們和別的孩童一樣珍貴。

  這月廿三,善堂里給一位男童舉辦周蒣筵席。

  大夥天不亮就開始忙活,吃席伙房是坐不下的,桌椅都搬來外面山路上——平時慣用的加庫房裡存的,一共擺下十二桌。

  人展臂寬的蒸籠高高架起四層,蒸羊、蒸鵝、蒸雞蒸豬頭。

  萍萍忙前忙後,她見柳湛也在人群中穿梭,手腳不停。二人興許都偷瞟過對方,但沒對視,亦未打招呼。

  萍萍分神一霎,一拇指長的梅條塞進她嘴裡——廚娘正炸豬肉,分一點先嘗。

  「好吃不?」廚娘笑問。

  剛出鍋,有些燙,萍萍卷了下舌頭:「好吃!」

  廚娘便將那漏勺長筷都往萍萍面前遞:「幫我炸會,我要去方便,憋不住了。」

  「那你快去!」萍萍先擦乾淨手,才接過,幫著炸,翻面、炸好的撈起來瀝油。

  廚娘沒去多久就回來交班:「來了來了。」

  萍萍歸還漏勺,手空下來,見肉已炸好一籮筐,就幫著分盤,挨個端上桌。到第七桌還是第八桌,萍萍沒細數,突然就和柳湛對上眼。

  他旋即笑了下。

  萍萍視線往下挪,才發現柳湛身前案板上有凝乳缸子,還有擠好了,成形的十來個酥油鮑螺。

  「嘗一個?」他揚著嘴角邀她品嘗。自她離宮後,那些個反反覆覆追憶往昔的日子,他以為六年前的回憶就只那些了,卻突然在某一夜記起一件新的:他覺萍萍制酥油鮑螺辛苦,不想操勞,自己在畫舫里學,做給她吃。

  柳湛激動得從床上坐起,一手攥拳捶另一隻掌,猶嫌不夠,赤腳下地繞寢殿踱步。

  那一夜他難得重新擁有了幾分活力。

  柳湛沖萍萍笑道:「嘗嘗,看看我的手藝有沒有退步?」

  萍萍其實無論何時,都饞酥鮑,心卻下沉一寸,面上淺笑:「不了,我早上吃飽了。」

  柳湛的心再次跌落。

  萍萍揚了下手:「那我去那邊幫忙了?」

  說這話時,沉下去的忽又躍起一寸,持平。

  「去吧。」柳湛面上始終掛著和煦的笑,語氣始終溫柔。

  周蒣宴須一人主持唱誦,大夥自然推薦最有文化的張安。

  張安事先寫好千字墨稿,一卷長得兩手兜不住,直垂地上。

  他一字字照著念。

  萍萍聽了會,發現掉書袋嚴重,詞句晦澀,且說來說去都是一個意思,是車軲轆話。

  她再往下一掃,十來桌人,大半摻起瞌睡。

  她有點明白張安為什麼考不中了,正想著,見張安順著讀已快讀完手上捧的,萍萍連忙幫他拾起地上掉的,張安讀到那一行剛好接上,沒有中斷、磕巴。

  張安感激看向萍萍,四目相對,萍萍淺笑點頭,張安馬上跟著點了下,紅著耳根繼續念。

  唱誦了半個時辰才說完,接下來該行「試蒣」——這是本朝周蒣必行的風俗,將果木、飲食、官誥、筆研、筭秤羅列在一塊紅布

  上,那做周蒣的小兒從頭至尾爬過,看先拈何物,以為徵兆。

  這項有意思,大家從昏昏欲睡中醒來。

  善堂里男童不多,今日周蒣這位,天生右手沒有五指,才被遺棄。他爬的時候萍萍和另外兩位小娘子沿路跟隨相護,男童右手抓起一支毫筆,眾人叫好:「好,將來考狀元!」

  話音未落,男童就丟了筆繼續朝前爬,抓起那方硯台。

  這個重,萍萍趕在男童下面托住,砸壞硯台是小,碎砸飛進他眼睛裡就糟糕了。

  男童懵懂不知,抓著硯台揮了又揮,折返回爬,一路不放手,萍萍就上下左右一路托護,為了方便,改蹲為跪,情急之下跪著爬了兩步。

  試蒣完便開席,眾人吃吃喝喝,也不講究,有幾個酒蒙子到處敬酒,輪到萍萍這,她不好拒絕,也喝了兩盅。

  不一會兒,柳湛也來給她敬酒了,定定看著她,幽黑的眼眸像要把她吸進去。

  萍萍心一慌:「不喝了吧,我都上臉了。」

  柳湛唇抿一線,而後旋起,溫柔笑應:「好。」

  他帶著滿滿一盅酒離去,周圍皆是歡聲笑語,小童們嬉笑打鬧,襯得他的背影格外孤寂。

  少頃,柳湛折返,手裡的酒不知道是倒了,還是喝了,反正沒了,變成一碗清湯。

  他將湯雙手捧到萍萍面前,見她不接,也不惱,笑著放到桌上,溫聲告知:「醒酒湯。」

  萍萍小聲,極利落地道了聲謝,她能感受到湯麵散發的熱氣,應該是他特意溫過,但她沒喝,繼續同旁人閒聊、說笑。

  善堂里有幾個婆子年輕時是演雜劇的,這會不上妝就演起來,身上功夫都還在,引得陣陣喝彩。

  萍萍長得不算高,又沒賣力擠,站在後排有些瞧不著,踮起腳尖,揚著下巴看。

  「萍萍。」

  「萍萍。」

  旁邊人喊了兩聲,她才側首,柳湛不知何時站來她身旁。

  「我舉你起來?」柳湛笑道,「瞧得清楚些。」

  周圍沒人那樣做,萍萍拒絕:「不了,太尷尬了。」

  柳湛沒應聲。

  萍萍繼續觀雜劇,不多時,身邊男人再次開口:「喝水嗎?」

  雜劇正演到精彩處,萍萍目不移,只口中拒絕:「不渴。」

  「吃不吃東西?」

  萍萍這回口都沒開,只右手壓低擺了擺。

  柳湛見人多擠著,天氣又漸熱,周圍已有人打起扇子,便也抽出一把摺扇,展開來為萍萍扇風。

  「不用了。」萍萍過了會發話,柳湛道:「我——」

  「噓!」萍萍轉頭指放唇上,瞪他一眼,「我聽不清了。」<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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