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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綁架你兒子的事,我感到抱歉,這樁災禍本是可以避免的。」呂尚辛悄沒聲兒地呼吸著,這是他第一次當面和梁旬易談話,「世事難料,恩仇難消。我們身上各自都有包袱,但不論它有多沉重,總有一天我們要把這個包袱放下。」

  梁旬易靈犀一點地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一直在眼中打轉的熱淚霎時順頰而下。他抿起發顫的嘴唇,就像獲得赦免的犯人一般,傴著頭,把臉埋在手掌中。呂尚辛不再說話了,靜臥著,胸部的起伏越來越淺。梁旬易擦掉淚,看著這個鐘鳴漏盡之人被銬在欄杆上的雙手,還有虎口處的那個黑蠍子紋身,胸中升湧起的情緒之複雜實在難以言表。

  在梁旬易走後,醫生又來房中記錄了一次數據,略帶遺憾地看了呂尚辛一眼,隨後便離開了。呂尚辛一直都處在似眠似醒的狀態下,感官逐漸變得遲鈍、模糊,就如同他以前酗酒時喝得酩酊大醉後所產生的行將就木感一樣。恍惚中,他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這聲音像是往他心臟里注入了非凡的力量,竟使他有了力氣抬起眼皮。

  病房外的過道里,呂尚垠穿著嶄新潔淨的坦克夾克和軍靴,面含微笑地走了過來。他走到敞亮的玻璃門邊,推開它步入屋內。他朝病床走去,平和的目光從沉靜的雙眼中直透出來,無限憐眷地注視著弟弟的面龐。呂尚辛看著哥哥來到床邊,眼前景物朦朧,猶恐相逢是夢中。呂尚垠坐在他身旁,一隻手放在他胸上,一隻手撫摸著他冰涼的額頭,爾後伏低身體,在他耳邊輕聲細語地說話。

  警察或站或立,守在門前,醫護在各個病房來來去去,縷縷行行。不久後,呂氏兄弟並肩跨出房門,兩人無不精神煥發,步履穩健,從一派忙碌的氣象中穿過,沒人對他們投來目光。呂尚辛扭頭看著兄長,發覺他還是當年風華正茂時的樣貌,絲毫未變。他莞爾而笑,抬臂攬住了哥哥的肩膀,呂尚垠也把手搭在他肩上,二人相偕著一直走向廊道盡頭。

  *

  高緒如覺得有人在摸他的左手,動作很輕。接著他突然感受到了肋下的劇痛,痛感從槍眼放射到手肘和髖部。他醒轉過來,第一眼就看到了紅著眼圈的梁旬易,對方見他睜開眼睛後忙把身子向前一探,握住他的手貼在頰畔,再吻了吻手背。高緒如起初感到茫然,後來才意識到自己正躺在醫院裡,而他來此地的原因正是受了槍傷。

  他收了幾下還沒恢復多少力氣的手指,把梁旬易的手掌圈住,啞著嗓子問:「你受傷了嗎?」

  聲音有些微弱,但梁旬易聽得見。他緊緊捂著高緒如的手,又低頭去親吻他的臉頰:「我沒事,是你保護了我。」

  見他安然無恙,高緒如心中才欣慰無窮,覺得身上有了點勁,思維也變得清晰起來。梁旬易扶他坐起身,從壺裡倒了杯溫水遞給他潤喉。高緒如吞下一口水,馬上犯起了噁心,後腦勺也跟著隱隱作痛。他忍住不適,放下杯子環顧四周,注意到了擺在窗台和櫥柜上的花。過了一陣後,有人打開房門走了進來,是莊懷祿,他身後跟著裁決人,還有兩個西裝革履的生面孔,從他倆的神態來看,這兩人不是來自國安局就是來自聯盟理事會。

  「早知道有這麼多人等著我,我就定個鬧鐘了。」高緒如說,把視線從莊懷祿臉上移開,淡淡地掃了裁決人一眼,發現她臉上那雙末梢微微下垂的、嚴厲的眼睛也盯著自己。高緒如沒有感到害怕,也不躲閃,他知道出了這麼一件讓公眾譁然的槍擊案,想捂蓋子是根本行不通的。

  莊懷祿朝他笑了一下,高緒如覺得他這個笑和當年在D國鄉下的寵物醫院看到的差不多。開門見山的,莊懷祿向高緒如介紹了裁決人,女欽差這次終於有了名字:鄧宿驚。末了,莊懷祿又一一道出兩位穿西裝的男士的姓名,他們果然都是理事會的幹員,雖然級別沒有裁決人高,但他們這會兒正在聯盟的羽翼下爬得正快呢。

  「聽好,夥計。」莊懷祿繼續說道,「你住的是滕施泰爾醫院,這可是一流軍醫的培訓地,全中央區唯一專門收治槍傷的地方,對付戰場傷情有備無患。消停點,大英雄,別想去找誰報仇,因為讓你中彈的槍手已經死了。這幾天你都在待在這裡,那兩位特工會在外面保護你。等你傷一好,就動身前往洛培德市①。」

  高緒如順著他的手指看向那兩條來自聯盟的鯊魚。盯著這兩人,他不免又想起了那個把他從直升機上丟下去的野蠻傢伙。心裡一難受,高緒如就覺得身上的傷好像更痛了:「去洛培德幹什麼?」

  裁決人回答:「前陣子你鬧騰的動靜太大,我們懷疑你的部分行為違反了制裁書的規定,聯盟決定對此召開聽證會。」

  果然是這樣。高緒如暗想著,將頭輕輕向後一仰,倚在床頭。他現在感覺好多了,不頭暈,也不噁心,方才喝下的一口水讓他干啞的喉嚨舒服了不少。他們交談時,梁旬易沒有迴避,一直默默地牽著高緒如的手坐在旁邊。裁決人的話讓梁旬易情不自禁地握緊了高緒如的手,臉上難以掩飾的憂色讓他的眼圈顯得更紅、更濕潤了。

  嗣後,裁決人離開了病房,兩個特工也跟了出去,莊懷祿落在後面。花園裡,莊懷祿不慌不忙地走到一輛停在槭樹下的領航員旁,禮貌地敲了敲車窗。玻璃降了下去,鄧宿驚氣定神閒地靠在窗戶邊撥弄著墨鏡架,她的衣著簡樸而雅致,向來正顏厲色的臉上罕見地隱約浮著一絲笑意。她撫了撫捲曲的發尾,像是說:我已準備洗耳恭聽。

  莊懷祿屈起手肘支住窗框,略微躬身,稍加思索後才開口:「我知道你是聽證會委員主席,我不阻攔你辦事。我沒想到聯盟這次居然把你任命為裁決人,看在咱們曾經相好的份上......不要為難高緒如。真的,他沒做錯什麼,從最開始就是。」

  鄧宿驚看著這個昔日情人的眼睛,嚴峻的神色微不可見地柔和下來,眼周的皺紋也鬆散了些:「我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了,你看我有哪次說過『不』嗎?我知道你在為誰擔保,我專門研究過他,知道他為人如何。」

  聞言,莊懷祿喜笑顏開。鄧宿驚向他討了一支煙夾在手裡,淡笑著沖他勾了勾指頭。莊懷祿會意,忙取出火機,變戲法似的打燃一簇火,殷勤地送到菸頭下邊。裁決人靠在車座上抽了半支煙,然後摁滅菸頭,和莊懷祿告辭了。

  *

  像是已經習慣了挨槍子一般,高緒如的傷好得奇快。啟程前往洛培德市的那一天,高緒如在鏡子前穿衣服,這身衣物與他的身形樣貌是如此般配,伊奧華時代的典雅風情濃得幾乎要從他舉手投足間流下來。梁旬易邀他去共進早茶,只見他著裝考究,瀟灑之態可掬,藍色的雙目瑩瑩有光。高緒如環住梁旬易的背,在他熱乎乎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鬧得梁旬易不由得為之心旌蕩漾,摟著他溫存了許久才戀戀不捨地鬆開懷抱。

  用餐時,高緒如收到了一條簡訊,發件人是蘭洋。他平靜地看完信息,然後將其刪除,再按滅了手機。他切開灑了糖霜的華夫餅,把甜津津的覆盆子果醬抹在上面,語氣隨和地對阿爾貝說:「在去機場之前,勞駕你先把車開到坎洪阿教堂去好嗎?」

  阿爾貝不作異議,滿口答應。梁旬易正在閱報,聽到他要去坎洪阿後便隨口問道:「你去教堂幹什麼?」

  「去見神父。」高緒如回答,一邊給梁旬易倒柳橙汁,「就是一點兒小事,不會耽誤太多時間的。」

  梁旬易點點頭,沒多追究,又把目光放在了報紙上。吃罷早茶,眾人稍作整理就登程出發,阿爾貝遵照指示,把車子開去了坎洪阿教堂門前。朝日初升沒多久,碧穹似青若藍,聳峙於大教堂側畔的鐘樓高聳入雲,宣告晨禱結束的鐘聲好像是從雲端上飄下來的。教堂四周矗立著披滿羽狀葉簇的棵棵巨木,海棠樹影影綽綽,撩人遐思。

  高緒如戴好手套,讓梁旬易在車上稍作等候,獨自下車繞到後面,從後備箱裡取出一隻皮箱。他拎著箱子沿一條落滿白霜的黃石小徑走入教堂西側的花園,登上一條紅鷓麇集的花崗石走廊,從一扇小門進到神香裊裊的壁畫廳里。

  鐘聲響起時,神父祝禱完畢,在祭壇下側耳聆聽的教眾低頭唪讀了一句格言,隨後紛紛起身離去,經由一條金色的窄道走出明光爍亮的正廳。尹惠禎搭著手,坐在長椅一端,仰視著高踞台座的聖母雕像。主神一如古時的國王那樣坐如鐘,雙手擱在膝上,姿態安詳而端莊......人群散去後,教堂里只剩下尹惠禎一人在座,他站起來,把手合攏後放在額頭上,對著聖像躬身拜揖。禮畢,他轉身走向祭壇右邊光線幽暗的懺悔室,關上了門。

  懺悔室里點著一支蠟燭,香氣四溢。尹惠禎在鏤出菱形花紋的隔板旁坐下來,木柵格的影子投映在他顯露倦容的臉上。光線閃了一下,神父披著黑袍在隔板另一邊落座,掀起兜帽蓋在頭上。小室里安靜了幾秒,尹惠禎說:「請寬恕我,神父,我罪孽深重,但我現在已迷途知返。我很久沒有懺悔了,希望您能為我指點迷津。我想知道我們所景仰的神是否真的能原諒我們最邪惡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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