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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往第三線趕去的彎刀6號得悉收割者坦克群遭到攻擊後立即作出反應,伸出援手。呂尚垠坐在亮著紅燈的艙室里,夜視鏡在他臉上映出淡淡的綠光。坦克繞著雪坡行進,穿過一道土梁,呂尚垠忽然看到視野中出現了一輛坦克,他立刻將其判定為敵軍,命令炮塔轉向,同時在頻道里大喊:「敵軍在第二線方位,完畢!」

  聽完,梁旬易俯身按住炮手的肩:「敵軍在第二線方位,找個目標,擊毀它。」

  「我找到一個,長官!」炮手馬上回答。

  梁旬易瞥他一眼,謹慎地再問了一遍:「你他媽到底有沒有找到目標?」

  炮手急得汗流如瀑,在車內雷鳴般的噪聲中用盡全力喊話:「我確認我看到了!」

  待炮塔轉到適合攻擊的角度後,彎刀6號向躲在彈坑裡的坦克發射了一枚破甲彈。與此同時,收割者7號的炮手在瞄準第二線的視鏡里捕捉到了一叢稍縱即逝的火光,他認為那是敵軍在向己方開火,登時大驚失色,急忙把情況上報給了車長。聞言,意識到形勢已是迫在眉睫,梁旬易不再猶豫,直接命令裝填手裝彈。

  「裝填穿甲彈,坦克方位鎖定,炮管角度調整完畢。」

  「裝填完畢!」

  「開火!」

  炮彈筆直地射向火光閃現的地方,和往常一樣,這發穿甲彈也準確地命中了目標,炸開一團極大的火焰,坦克的碎片就像摔破的陶瓷花瓶那樣四處飛濺。看到焰光迸射開來後,梁旬易情不自禁地高聲呼喝,車員們也為這次教科書般的一擊得中而歡聲不斷。車艙里充滿了歡快的氣氛,滿得幾乎要溢出來,梁旬易被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以至於忽視了耳機里驚慌失措的大叫:「收割者7號,我們剛剛損失了彎刀6號!」

  緊接著第二個喊聲把梁旬易思維拉回現實:「天呀,收割者7號,你們打中的是友軍!」

  「什麼?什麼?」

  「你誤炸了彎刀6號,該死!」

  梁旬易這下才反應過來大事不妙了,艙里歡快的情緒霎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盡的驚訝和迷惑。梁旬易愣了一瞬,把眼睛挨到潛望鏡前探看方才被炮彈擊中的地方,那兒除了燃燒的火焰和一輛坦克的殘骸,別無他物。他的心驀然縮緊了,渾身發冷,周體的血液仿佛都往腳底流去。梁旬易捏緊對講機,急促地呼吸著:「收割者7號呼叫彎刀6號,彎刀6號,能聽見嗎?」

  頻道里一片靜默。梁旬易又重複呼叫了幾次,仍然沒有聽到回應。那時,他覺得自己的心在一截一截涼下去,就像基地里那個火坑中燒盡了的炭。炮火聲還在繼續,戰爭並不因誰的死亡而結束。梁旬易怔怔地望著夜視鏡里綠色的夜晚,耳畔嘈雜的音響仿佛都在離他遠去、遠去,猶如被裹進了一個裝滿水的氣泡中。

  又是一聲驚雷般的爆炸,它撕開了氣泡,千萬種雜音剎那間一股腦灌進梁旬易的耳朵,震得他頭痛欲裂。裝填手被晃得東倒西歪,他擺正帽子,仰視著似乎失了魂的梁旬易,竭力喚回他的思緒:「長官,我們在敵軍射程內——」

  聲音在赤地上空迴蕩,高過虧缺的月亮,輕飄飄地消失在天軸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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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可參照第25章 。

  第81章 佢泣訴多風雅(6)

  惡戰持續了一整夜,直到拂曉時分方罷戰息兵。恬靜的冬晨,初陽剛躍出山谷,淡淡的金光穿破青藍的煙雲灑在厚厚的雪被上,長長的銀綠色的松林發出柔和的喧闐。不知打哪兒飛來一隻雲雀,流囀著,落在焦木的枯枝上。收割者7號從樹下經過,駛上微微隆起的雪隴,再沿著幾條深深的車轍開下坡去,停在一輛被擊毀的坦克旁邊。

  梁旬易翻開艙蓋探出身子,爬下坦克,靴子踩進及踝深的雪裡。他朝不遠處還冒著黑煙的坦克殘骸走去,看到它燒得黢黑的車身上塗著「彎刀6號」。坦克的炮塔被炸出了一個大洞,歪歪斜斜地倒在底座上,炮管斷成兩截,一半戳在雪地里。炮塔頂端的艙門外趴著一具燒焦的屍體,頭戴帽盔、衣不蔽體,裸露著一條血肉模糊的手臂,這條手臂筆直地伸向炮塔之側的護欄,想要抓住它。在他慘不忍睹的下半身,半條腿不翼而飛,另一隻腳上的靴子只剩下了鞋幫。

  空中傳來有節律的旋槳噪音,梁旬易循聲望去,看到漆著紅色十字的救援直升機正飛過枝梢,在距離彎刀6號幾米外的平地上降落了。醫官們背著急救包跳下飛機,快步奔向坦克,把趴在車頂的屍體搬下來放在擔架上,找到他掛在脖子上的身份牌,大聲念出了呂尚垠的名字,另有一人負責記錄死者姓名。事畢,他們把屍體抬走,又鑽進車艙里去清理內部,不過運出來的只有殘肢斷塊,就像從絞肉機里刨出剁爛的肉。

  空氣渾濁、滯澀,好似灌滿了鉛火藥,低溫凍紅了梁旬易的臉,乾燥的、夾雜著雪沫的北風把他的皮膚吹得皴裂了。收割者7號的炮手、裝填手和駕駛員都從後面走上來,在梁旬易身邊站定,悲戚地抿著嘴角,默不作聲地聽醫官一個個報出陣亡者的名字。這些名字是那麼耳熟能詳,昨夜還載笑載言的袍澤弟兄如今就陰陽相隔了。

  梁旬易順著彎刀6號殘存的一截炮管望去,看到斜前方的一個被土堆圍護起來的彈坑裡有輛被炸毀的敵軍坦克。他端量了會兒那輛坦克藏身的戰壕,又把目光越過土堆極目遠眺,舉起望遠鏡觀察夜間進攻時收割者坦克群走過的原野。半晌,他把望遠鏡放下,問站在身邊的炮手:「當時你看到有坦克開火了對嗎?」

  炮手茫然地點了點頭。梁旬易停頓幾秒後又問:「向我們還是向敵軍?」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第二線上有閃爍的火光。」

  「你看到的亮光是彎刀6號發出的,它在對敵人開火,但我們誤判了。」

  一陣寒風吹得人通體發涼,炮手深吸一口氣壓住心中的恐懼,無所適從地環顧四周,囁嚅著說:「我們會上軍事法庭嗎?」

  梁旬易默立良久,雙眼直視著坦克上的白漆字跡,繃緊腮幫忍住淚意,心房沉痛、衰遲地搏動著。末了,他不忍再去看坦克的慘狀,顫抖著嘴唇撇開視線抹掉眼淚,側身面向炮手,抬手按在他因疲勞而垮下的肩膀上:「是我下令開火的。」

  言罷,他把這個年輕的同袍擁住,拍了拍他的背。炮手把臉埋在梁旬易肩前,忍不住低聲啜泣,但他很快就憋住了,紅著眼從梁旬易面前走開,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坦克上。過後,梁旬易又和其餘兩名失魂落魄、心緒不寧的車員各自擁抱了一下,待他回過頭時,救援直升機已經升空了,輕盈地轉了個彎趕赴另一片戰場。

  亮燦燦的日影剛幻化出一縷淡紅色,天竟然飄起了雪。梁旬易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走到彎刀6號旁邊,脫掉手套,把手掌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幾個被煙燻成了黑灰色的字跡上。雪花落在他肩頭,落在坦克折斷的炮管中,落在雙手抱頭、排成兩列縱隊從旁走過的切國敗兵身上,天地一色,素車白馬。他撫摸著油漆上結出的冰花,攥緊拳頭,把前額貼在手背上。起先他還只是默默飲泣,但後來就像個孩子般哭出了聲,哭得渾身抽搐。滂沱淚水不住地湧出眼眶,淌過兩頰,滲進皮膚上細細的裂痕里。刺痛。好像靈魂被撕開了一道傷口。

  戰爭結束後,梁旬易回到奎迪里澤基地,領回了自己的私人物品。由於戰場行為失常,他將被遣送回維加里接受審判。他在營房裡整理好自己的背包,立在窗邊看了會兒呂尚垠生前的床位和他的柜子,然後踏出了門,冒著雪風一直走到廣場上的火坑旁。水泥砂漿砌成的圓坑裡燃著爆竹柳的枝條,梁旬易在旁邊坐下來烤火,凝神諦視著搖曳的火苗,呂尚垠猙獰可怖的遺容卻不斷在眼前閃現,一個個費解的念頭相繼隱現在腦海中:火能使人暖和,也能把人燒傷......

  回到國內,梁旬易不出所料受到指控,被法庭公訴。之後軍方又以他被診斷為戰場壓力過大為由,將其送入壬伯聶軍事醫院接受精神治療。在精神病院那個監獄似的小房間裡,他度過了許多不眠之夜,至於究竟有多少個已無從計數。一旦夢魘來襲,時間在他的意識里就會變得模糊,以至於他時常分辨不出窗外究竟是清晨還是黃昏。

  他夢見彎刀6號,夢見火。火如猛獸,穿林而過,毫釐不爽地重演那晚的事。他夢見炮彈擊穿坦克裝甲,三名車員立時粉身碎骨,大火瞬間吞噬了狹窄的車艙。呂尚垠被炸斷了一條腿,他在火中痛苦地叫喊,拼命攀住掛杆,推開艙蓋想要逃到外面。頂開艙門後,烈焰已蔓延到他全身,燒灼著他紫氣騰騰的臉膛。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拖著僅餘的右腿爬出車艙,伸著手臂胡亂摸索,最後停在了離護欄一寸遠的地方。

  梁旬易劇叫著驚醒過來,使勁拍打身體,哭著在床上翻滾,想把火滅掉。回過神時,他已是汗如雨下,靠在床頭大口喘氣,再不能寐。他以為夢魔不會在白日出現,可是黑夜過去,太陽升起,幽魂的影子也從未在陽光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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