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路邊隨處可見的塑膠袋和破布。路上的每一窪積水看起來都很可疑。

  「這是他們的家。」程羽西很小聲地告訴呂知行。他的眼睛掃向了那些破布和硬紙板下的空間,白日裡看著只是空空蕩蕩的垃圾堆,到了夜晚,這裡會容納一具又一具無家可歸的軀體。

  沒有靈魂的軀體。

  呂知行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頭。

  他們經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家」,來到了一個小公園附近。兩個人像是逃了出來似的,舒了一口氣。

  「政府不管嗎?」呂知行忽然問道。

  「管不了。」程羽西說,「我看過關於這個地方的紀錄片。你知道嗎?這裡的警察局,是全日本唯一一個門口設了鐵圍欄的警局。大阪府警也跟別的地方的警察都不一樣。東京的警察上門總是客客氣氣的,大阪府警察上門比黑社會討債的都凶。估計都是練出來的。我們在大阪最好安分守己一點。」

  呂知行聽著忍不住笑了一聲。

  程羽西接著說:「在這裡,生活了很多泡沫經濟時期破產而失去身份的人,或是年輕的時候在黑幫里犯了事的人。你也看到了,這裡的物價特別便宜,介紹所會提供日結的臨時工作,租房子也不需要身份證明和擔保人。這裡的規則跟外面完全不一樣。就好像……這一片是故意劃分出來,專門用來『藏污納垢』的。」

  呂知行聽完後幾不可聞地嘆氣,將臉轉向了公園的方向。

  公園的一角好像有公益組織正在給周圍的居民發放免費的便當。一位頭髮花白的大爺從公園的出口走了出來,手裡端著疊起的兩盒便當。他放下便當,往路邊一坐便開始吃了起來。程羽西看到別人都只拿了一盒便當,就沒忍住往大爺身上多看了兩眼。

  大爺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已經很舊了,領口變了形,袖口磨損出了一層絨絨的白邊。他臉上的皮膚呈現一種粗糙的黃褐色,但他把自己打理得很乾淨,衣服是整潔的,頭髮像一團乾燥的枯草但並沒有過長,鬍子也颳得很乾淨。只是眼角皺皺的紋路里好像夾著許多生活的苦難。

  大爺的臉往程羽西的方向一偏,程羽西嚇得立刻低了頭。

  「你們要吃嗎?」大爺忽然向他們搭了話。

  呂知行毫不客氣地問:「要給我們嗎?」

  大爺哈哈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一擠,生活的苦難好像就被他夾碎了。

  他用手指了指公園,說:「你們可以去那邊領。」說完又拍了拍放在隔壁的第二份便當的塑料蓋子,「這個不能給你們,這個是我朋友的。」

  「這樣啊……」呂知行有些漫不經心地隨意地應著。

  便當里的綠色蔬菜很少,有一塊看起來很乾的青花魚,一小塊雞蛋卷,和一些不起眼的小配菜。

  大爺用筷子夾起裡面的染成粉色的蘿蔔涼菜,塞進嘴裡嚼著,對他們說:「我朋友前幾天走了。平常我總是過來幫他領便當。發便當的大嬸不知道他走了,就又多給了我一份。」

  「走……走了?」程羽西有些磕磕絆絆地重複了大爺的話,想確認是不是他理解的意思。

  大爺扒拉了幾口米飯,握著筷子的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是呀。熱射病。年紀大了,干體力活的時候沒注意,人倒下去就起不來了。現在啊……他都已經變成焚化爐煙筒上的黑煙了。」他說完,用鼻子哼了一聲笑了起來,「我認識那傢伙幾十年了。那個人總是這樣,無論做什麼都很突然,讓人嚇一跳。連死也這個鬼樣。」大爺收起手,又開始吃起了便當,很快吃完一份,他又打開了另一份。

  呂知行低聲給程羽西翻譯著大爺說的話。兩個人都很安靜,沒有說別的話。

  「對不起啊,讓你們聽到我這個糟老頭囉囉嗦嗦了。你們是遊客吧。迷路了嗎?這裡可不好玩,往前面走一些就到新今宮車站了。需要我帶你們過去嗎?」大爺放下了空空蕩蕩的便當,抬起臉問他們。

  「大爺您要喝茶水嗎?」呂知行說,「我請客。」

  大爺仰著身子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完他問:「啤酒可以請嗎?」

  三個人從高到低順次在路墩子前坐了一排,像一串wifi信號。旁邊擱了個塑膠袋,裡面裝滿了各種罐裝啤酒。

  他們各自捧著一罐啤酒,聽大爺說話。他說住在這裡的絕大多數人都因為各種原因跟家人沒了聯繫,也失去了社會身份,早就沒了心氣,全都是賴活著。工作也經常干一天休一天。早上會公司派車過來專門拉人到城市的各個地方干散活兒,到了晚上就再把人運回來。一天的工資大概一萬日元,他們留一點錢吃吃喝喝買酒買煙,剩下的就拿去打小鋼珠。

  大爺說完又指著公園告訴他們,周末這裡總有一些人拿著樂器來這裡唱幾首歌。窮歸窮,總有快樂的人在努力生活。

  他說完這些就停了下來,仰頭喝酒,又抹抹嘴角:「那傢伙就經常來這裡唱歌。」

  他把朋友稱作「那傢伙」,用了調侃的語氣,聽著卻又親切。

  大爺並非刻意要提朋友的事情,但也沒有刻意迴避。他們認識了幾十年,比程羽西活著的時間都長,談到生活,總歸是繞不開這個人。

  「你們知道Aokigahara jukai嗎?」大爺忽然轉過頭,神神秘秘地問道。

  呂知行對地名不熟悉,程羽西立刻掏出手機,兩個人頭挨著頭,在大爺的一字一頓的指導下查到了青木原林海這個地方。

  程羽西在看到這個地名時,手微微地抖了一下。呂知行立刻就抬起了眼睛望向程羽西,程羽西很輕地吸了一口氣,小聲地向呂知行解釋:「青木原林海是日本最出名的自殺聖地之一。」

  坐在旁邊的大爺聽不懂中文,他抿了一口啤酒,語氣輕描淡寫地說:「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三十年前日本經濟泡沫破裂,一夜之間許多人傾家蕩產。

  青年A成了其中的一人。為了逃避債務,妻子很快地與他離了婚,他成了一無所有,無家可歸的人。

  他開著自己曾經的豪車,來到了富士山底下,青木原林海停車場。他準備好了繩子,站在車旁邊點了一支煙。

  忽然來了一個陌生人向他搭了話。那是青年B。

  青年B說:「喂,小哥,你吃飯了嗎?一個人吃飯太悶了。我們搭個伙怎麼樣?我請客。」

  青年A摁滅了香菸。他想,原來他人生的最後一頓飯,是跟陌生人一塊吃的啊。

  他們在附近找了一家家庭料理店。一邊喝著清酒一邊聊天。

  青年B是個話癆,他用活潑輕快的語氣告訴青年A自己在黑幫底下當小弟,之所以會來這裡,是為了幫上面的人拋屍的。

  青年A半信半疑地問他:「你跟我說這些,不怕我報警嗎?」

  青年B十分爽朗地笑了起來,說:「這種勾當我早就不想幹了。如果你因為我的這些話,選擇報警而放棄去自殺。那我即使被抓了也無怨無憾。」

  青年A低下頭,盯著手上的筷子,沉默了。

  青年B卻問:「小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關西。你要躲債務,我要躲黑幫。我正好知道一個地方。」

  「我跟著他一塊到了大阪,就這麼亂七八糟地活,竟然也活到了現在。」大爺晃著手上的酒罐子,眯起眼睛笑了起來。

  呂知行問他:「那……您活著開心嗎?」

  「開心啊。今天吃了免費的便當,還有人請我喝酒。死了可碰不到這種好事。」大爺心情愉悅地往後仰了仰身子,「哎呀那傢伙就沒趕上這樣的好事。可惜了。以前我們可是經常一起喝酒的。現在不知道他在天國會不會孤單。」

  大爺說著把酒舉了起來,對著天,「再見。朋友。等我死了,再一起喝一杯啊。」

  回程的電車上,呂知行呆呆的望著窗外的街景。他們把沒有喝完的啤酒帶了回來,因為大爺說自己一個人喝酒沒意思。

  車廂里擠滿了下班的工薪族,一眼望去清一色的黑白正裝,像一群企鵝。

  絕大多數人都很安靜,但也有幾個年輕人交頭接耳地說著話,然後笑了起來。他們的臉看起來有些疲憊,但也沒有忘記笑。

  呂知行也很安靜,他抓著程羽西的手,身體7在車廂里輕微地搖晃。

  電車緩緩駛入車站,停了下來,電車的廣播聲很輕柔,一群小企鵝排著隊下去了,另一群涌了進來。車廂里多了一些新的顏色。呂知行對程羽西說:「小西,我從來沒有跟媽媽道過別。」

  他悄悄地捏緊了程羽西的手,垂下眼睛。

  「一次也沒有。」

  第67章 find love

  這天晚上呂知行接到了林醫生的電話,他蹲坐在狹小得連腿都伸不直的小陽台里,手裡握著酒罐子,聽林醫生用溫柔的聲音問他最近怎麼樣了。

  呂知行非常老實地一一告訴了她。

  他目睹了一次自殺,經歷了一次地震,聽說了一些關於死亡的陳年舊事。

  他說他最近開始不再害怕提到母親,也正在嘗試原諒自己。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