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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位想打聽蘇夢枕,不該找我,”蘇夜幽然嘆息一聲,繼續說下去,“該去金風細雨樓。等你們見到蘇夢枕,自然能發現他到底好不好。”

  雷卷冷聲道:“是嗎?我倒認為,你是最了解他現狀的人。”

  蘇夜笑道:“原來如此。卷兄左一句蘇夢枕,右一句蘇夢枕,我已明白你的來意,你是為他打抱不平來了,對不對?”

  雷卷只說了一個字。他說:“對。”

  蘇夜道:“你成名已久,歷盡了風浪波折,應當明白江湖是個怎樣的地方,為啥不肯體諒我的難處?請容我說一句,蘇夢枕技不如人,可不是我的過錯。他以前強撐病軀,硬是要把風雨樓發揚光大,實非明智之舉。他不行,就得退位讓賢,以後我不行,也會有人取代我。”

  她每多說一句話,身上散發出的陌生之意就濃一分,說到最後,好像變成了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人物。廳中原本十分溫暖,隨著她溫柔動聽的言語,忽地多出絲絲寒意。這一刻,戚、雷兩人同時感到,他們過去認識的蘇夜僅是幻影,眼前這人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五湖龍王。

  此前,戚少商只打了一聲招呼,再未開口,而他也不需要開口,因為雷卷正在說出他的心裡話。

  雷卷平靜地說:“蘇夢枕也許不如你,可他絕對不會傷害你。他比你更難得,你永遠比不上他。”

  蘇夜面露詫異之色,然後笑了,“你說的很對,所以我更適合這個江湖。”

  雷卷再度咳嗽起來,咳聲又快又輕,仿佛不勝其寒,或者不堪重負。咳聲停止的時候,蘇夜恰好笑道:“說實話,我打心裡喜歡兩位。”

  她語氣極其誠懇,全無正話反說的意思,“你們覺得蘇夢枕有道理,我沒道理,就義無反顧地維護他,不肯附和我的說辭,不肯討好我,即使我幫過你們大忙。如果多幾個你們這樣的人,江湖將會美好的多,不至於人人捧高踩低,去逢迎有權有勢之輩。”

  雷卷握掌成拳,捂住自己的嘴,應當是在強行壓制咳嗽。戚少商面露苦笑,默然等她往下說。

  她悠然道:“不過,話說了這麼多,我倒有些糊塗了,不知兩位找我的目的。如果只為當面指責我,請恕我無暇配合。”

  雷卷咳完,青白的臉色陡現cháo紅。等上涌的血氣退去,他才冷冷說:“你這人雖不好,卻遠遠算不上最壞。”

  蘇夜道:“多謝誇獎。”

  雷卷道:“至少你不肯欺凌弱小,濫殺無辜。”

  蘇夜笑道:“我應該再謝你一次嗎?”

  雷卷無動於衷地道:“我雷門之中有不少敗類。他們之所以離開霹靂堂,並非理念不同,而是貪圖榮華富貴,甘心做jian黨走狗,妄圖借著蔡京等人的權勢,在長江南北乃至京城一鳴驚人。”

  他突然停下來,似乎有不少感慨,不少不滿,卻拒絕在她面前流露真情。直到此時,戚少商才說了第一句話。他替雷卷說道:“最近我們碰巧得悉,又有一批高手被說客說動,紛紛北上來到開封府,意圖不言而喻。”

  這實在是很奇怪的畫面。方才的劍拔弩張已消失了,化作一股嚴肅凝重的氛圍。他們居然收起對她的不滿,主動向她通風報信。顯然,在蔡黨和十二連環塢之間,他們旗幟鮮明地支持後者,不願見她吃虧。從這件事上,她能輕易看出他們堅不可摧的原則,好感亦再進一步。

  她柔聲問道:“這批人是誰?”

  戚少商與雷卷對視一眼,緩緩道:“你一定聽過他們的名號。據我所知,有‘破壞王’雷艷。”

  蘇夜笑道:“哦,和‘殺戮王’雷怖齊名的那一位,但年輕的多。與其說我熟悉他,不如說他熟悉我。”

  戚少商道:“還有‘殺人王’雷雨,‘放火王’雷踰,‘金腰帶’雷無妄。”

  他語氣頗為沉重,如同在掂量這些人的斤兩。大約一兩秒鐘後,他接著說:“‘老字號’溫家,蜀中唐門,大口孫家,‘金字招牌’方家……諸多武林世家大派里,全都不乏這種人。十二連環塢風頭轉盛,反倒成了他們心中的好事。他們把你看作建立大功,在太師面前出人頭地的機會,並不怎樣畏懼你。”

  他見蘇夜沉吟不語,猶豫一下,追問道:“你怎麼想?”

  蘇夜當然在想,想的東西也很多。但她的想法十分怪異,屬於劍走偏鋒的路子。她想,雷無妄綽號“金腰帶”而非“金腰帶王”,簡直太不諧和了,真是缺乏團隊精神。她還想,七絕神劍進京了沒有,認識這幫姓雷的好漢嗎?

  她聽戚少商發問,才沖他微微一笑,答道:“我收到消息應當比你們早,但我仍然感激你們。”

  戚少商訝然道:“你知道?”

  “我的確知道,眼下我知道的事,應當多過我不知道的,”蘇夜笑道,“事已至此,我能怎麼想?他們進攻,我便抵擋,他們叫陣,我便接戰。你們呢,你們有啥打算?需要我幫忙的話,儘管開口無妨。”

  第五百四十三章

  金風細雨樓之主蘇夢枕,是個高深莫測的人。蘇夢枕的住處, 也是個高深莫測的地方。

  他若把臥房的陳設公之於眾, 一定會讓很多人失望。這是個疏朗空曠的房間, 有桌子,有椅子, 有大柜子,有一張大床,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這些家私結實、高大、簡樸, 毫無花哨之處, 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床底和柜子里均設有機關, 供他走投無路時使用,但就外表而言, 它們實在非常普通。就連那張怪怪的椅子, 也被放在他書房裡, 與臥室沒多少關係。

  臥房位於象牙塔最高層, 俯瞰周圍四座木樓。它有如一座小小的堡壘,是他厭倦世情時的隱居之地。總體而言, 他享受獨自坐在塔中的感覺。這地方的清冷孤寂, 比外界的繁華喧鬧更適合他。

  床上懸掛布制帳幔, 桌上放著一面銅鏡。他不喜歡照鏡子, 因為總會看到滿面病容。換句話說, 如果一個人外貌不出奇,就不可能產生攬鏡自照的興趣。可他今天起身之後,竟然一反常態, 尚未整理好衣冠,便走到桌旁,無意識地掃了一眼鏡中影像。

  銅鏡映出一張臉,他本人的臉。他的頭髮披散下來,隨意垂在背後;他的眼睛異常明亮,乍一看和過往無異,代表他頑強燃燒的生命之火,再仔細看,才會發現眼底的寒意已大為減弱,she出堪稱柔和的光芒。

  這個世界從來不公平。世人對男子容貌的要求,遠遠少於對女子的。在江湖上,兩者差異更加明顯。蘇夢枕活了快三十歲,一直以絕世刀法威震武林,以不凡智謀駕馭部屬,未曾關心過自己的美醜妍媸。更何況,他需要關注的問題已然夠多,比如說紅袖刀,比如說金風細雨樓,比如說雷損,沒興趣分心打理外表。但凡事總有例外,他的事也一樣。

  他霍然發現,鏡中人今天氣色尤其好,看上去尤其順眼。這背後的原因很簡單——他的精神正處於巔峰狀態,影響了他的容顏和氣質。記不得有多少年了,他心情從未這麼愉快過。他珍視這種感覺,更珍視引發這感覺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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