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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疾撲蘇夜,羅睡覺心中陡然產生僥倖之情,暗自透出一口氣,認為事態回歸了正軌。

  他自視甚高,而且不肯服輸,可他當真不願當關七的對手。方才他的印象是,關七並非敵人,而是莫可違逆的天意,毀滅性地打擊他對夢中劍的信心。他寧可當個旁觀者,在旁幸災樂禍,觀看雙雄相爭。

  蘇夜一手輕搭煙囪,一手輕握夜刀。夜風料峭,風寒如刀,她靜立不動,神態十分安詳從容,臉上甚至浮出一絲憐意。

  關七能影響別人,卻影響不了她。她必須阻止他,卻很同情他的糊裡糊塗,身不由己。何況,她眼光遠比羅睡覺高。她知道關七這一撲,並不一定接續著殺招。

  果然,關七撲至一半,忽然像個秤砣,毫無預兆地落了下去,落在她對面的房頂上。他鼻子因受擊打之故,正緩緩淌下血珠,卻無損於他的魅力。他瞋目而視,咧嘴而笑,用嘶啞的聲音,痛苦的口吻問道:“你……你是誰?”

  第三百九十四章

  別人看蘇夜,看到的是黑衣、黑袍、黑布遮面。關七看她, 看的卻是重重遮掩後的真實容貌。

  她面對這場倏然爆發的意外事件, 匆忙趕到現場, 正面凝視足以與方歌吟並肩的強大對手,神色仍然靜如淵海, 具有令人心平氣和的力量。她在這兒一站,連帶關七也呆呆站住了,當場扭轉氣氛, 緩解了那股無形壓力, 讓人紛紛深吸氣、深呼氣, 如夢初醒似的,伸手去擦頭上冷汗。

  關七一動不動, 疑惑地盯著她。她落地之時, 他腦子裡湧出許多零落的記憶碎片, 都是以前從未出現過的。

  他不在意她容貌美醜, 只在意那點似曾相識。他應該沒見過她,卻覺得她有點兒熟悉, 甚至於, 他依稀記得, 在某個電閃雷鳴, 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裡, 自己曾和她交過手。

  記憶相互衝突,所以他迷惑極了。他茫然四顧,嘗試回想往事, 立即想起一道漆黑刀光,一道緋紅刀光。兩種刀光縱橫交錯,宛如上天撒下的一張大網,罩住了他,阻止他破網而出。

  緋色輕盈如夢,淒艷絕倫,美如一場心碎腸斷的離別。那道黑光則是深沉激烈,像一條穿出濃厚雲層的深黑巨龍,張牙舞爪向他逼近。

  他的手在身前亂揮,想抹掉這些紛亂的畫面。這動作非常孩子氣,也非常無助,卻沒有人會當他是無助的孩童。

  他試圖回憶的時候,蘇夜目光十分柔和,流露出關切和憐憫,觸及他的心靈。在一大群或驚慌,或震駭,或另有所圖的人里,她真是獨樹一幟。她無需解釋,他已憑著直覺和靈性,明白她對他並無敵意。

  因此,他若有所覺,突然安靜下來,不再狂呼濫叫了。醉杏樓一帶民居起火,硝煙氣味早已飄散到這裡,使環境非常糟糕。他卻毫不在意,像是正漂在風光明媚的湖面上,任憑陽光照著他,享受難得的寧謐安詳。

  他自以為記得她,包括她的人,她的刀,她脖子上掛著的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於是,他混亂的大腦得出一個結論——她對他十分重要。

  這個結論當然是錯的,卻不算太壞。至少,蘇夜全身心同情他的遭遇,願意伸出援手,將他拉出記憶的泥沼,而非利用他、調唆他,把他當作殺人工具。

  蘇夜見他木然呆立,眼神里的狂亂逐漸消失,心想他可能發瘋發夠了,順口答道:“我只是個過客。你根本不認識我,所以我報上姓名,你也不會知道。”

  不知怎麼的,這個回答像是一道輸錯了的口令,讓關七再度宕機。他又不說話了,僅是直勾勾望著她,像機器人多於像人。她簡直能想像出他神經運轉時,發出的吱嘎雜音。

  她掃視一眼關七身後眾人,發現他們要麼大眼瞪小眼,要麼集體變成了抬頭看屋頂的木偶,竟無一人出聲。她只好再接再厲,用儘可能溫和的口氣道:“關七。”

  關七含糊地應了一聲。

  “你病了,而且病的相當嚴重。你不該留在這地方,因為人越多,你的病就越重,”她耐心地解釋道,“我有個主意,把你帶到洛陽去,找那個姓溫的照顧你,怎麼樣?”

  入夜不久,北風颳得一刻比一刻猛烈,像是要把行人吹成風雞。當然,這時候的夜晚,本就沒有多少行人。今晚沒下雪,也不會下雪,氣溫卻很低,足夠凍透棉衣,一直冷到骨頭裡。

  關七一聽“溫”字,口中忽然發出怪異的呻吟聲,啞著嗓子道:“姓溫的?”

  蘇夜笑道:“大嵩陽手,溫晚,溫家的溫晚。上個月我去了洛陽,和他談過一次。他了解這二十多年來,在你身上發生的事情,也願意收留你,和你解釋清楚,直到你徹底清醒為止。”

  關七英俊而空洞的臉孔,倏地皺成一團。他用手掌拍打頭頂,拍了幾下,手指抓著頭髮,胡亂地梳理抓撓一陣,喃喃自語地重複:“溫晚……溫晚?”

  遠方的呼叱喝罵,仿佛隔了一張厚實的帷幕,離他遠到不能再遠。他人在夢境當中,離夢醒僅有一線之隔,端看能否戳破這個泡泡。

  戚、羅兩人至此已經收手,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同樣未發一言。

  兩人劍法爐火純青,渾然天成,足夠以一當百,但關七一出,他們只能奮力抵抗,絕對做不到與他面對面,平靜自若地侃侃而談。

  戚少商僥倖,羅睡覺不忿,雷日雷月面面相覷,悄然退後。四人身處敵對陣營,卻都在想:為什麼這傢伙得到談話的特權,而我們一照面就挨了打?

  這時候,關七狂叫一聲,用力一拍臉頰,哈哈笑道:“溫晚!我想起來了,我認識溫晚!”

  他終於處理完腦海里卡著的問題,冷笑出聲,一氣呵成地道:“溫晚,溫晚很好。但你不好,你們都不是好人!你——你以前阻攔我——”

  有個極重要的名字,在他唇齒間躍躍欲出,但他就是想不起來。他鬚髮戟張,神威凜凜,指著蘇夜道:“你以前耍過我,現在又來!你——”

  他眼前浮光掠影,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其一,是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合謀,雷損和蘇夢枕聯手圍攻他,砍斷了他的手臂。其二,是兩道紛落如雨,疾掠如風的不世刀光,耀的他眼花繚亂,最後從天而降一道驚雷,劈中了他,有人趁他怒罵上蒼,倉皇而走時,一刀將他斷臂。

  這兩種記憶都很正確,也都有缺失混淆的部分。兩者混在一起,更令他雲裡霧裡,頭痛欲裂。到了此時,蘇夜仍不知他獲取了另一個關七的記憶,仍以為他從未見過她,柔聲道:“耍你的另有其人,你看!”

  她手握夜刀,忽地指向張氏兄弟躲藏的陰暗角落。關七霍然轉頭,望向她指出的地方,亂發間雙目神光如電,哪有半分萎靡糊塗的意味?

  這一轉頭,他像下山的猛虎,張氏兄弟像失去後路的兔子。兩人面色蒼白如紙,一看關七,一看蘇夜,均生出大難臨頭的恐懼感。

  所幸,蘇夜繼續說道:“你既說溫晚很好,我們就去找他。你剛才說,我命由天不由我。也許事實當真如此,但命運並非不可改變。請你耐心等待,不要強迫自己回想,有人會幫你梳理記憶,回答你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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