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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亭文便也展開一個笑:「『人的境遇本身就是徹底模糊的』,無論從主觀還是客觀而言,變故永遠存在,激素消逝自然也能被歸入其中。你既然相信它的流逝,自然能夠明白,沒有人的生活可以一成不變。」

  「而『我們的任務是學會掌握生活中的變動與不確定性,而不是將其剷除』,」花澗說,「《存在主義咖啡館》。」

  沈亭文眼中笑意稍稍真切起來,但沒有存在太久。他順著花澗的手指指節捏下去,在另一根手指指節上再次落下吻:「那麼,我問你答的環節可以繼續了嗎?」

  到這個時間,臨城已經供暖,花澗手指卻依舊冰涼,襯得沈亭文呼吸的溫度便更加明顯。花澗一直不太受得了沈亭文這種邊說話邊親的習慣,手指蜷起,不過沒收回去,而是道:「可以。」

  「第一個問題,」沈亭文說,「未來對你而言,是什麼?」

  花澗聞言稍眯起眼,極輕地念了一聲:「未來啊……」

  他依舊那樣笑著望向沈亭文,眉梢眼角弧度未變,語調同樣平靜:「大概是無可避免,終將到來的以後吧。我看不見它,也不想看見,但我既然這樣排斥它,只能說明出現在我潛意識裡的以後,都不是太美好。」

  沈亭文再吻過一節手指,沒有提出任何質疑:「我想起一個很早以前的問題。」

  花澗些微地動了下手指。

  「題面很簡單,」沈亭文稍頓,「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今天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花澗眨眼,向飄窗外轉過眸。在他們說話的這段時間裡,太陽已然落盡。燈光升起來,稀疏又連成海的一片,穿過飄窗映到房間裡,也映在花澗眼底。他閉上眼,它們就化成柔柔的一團,混在溫沉沉的黑暗裡。

  「就這樣吧,」花澗說,「在夢中去世,算不上一件殘忍的事情。」

  「可若不是明天呢?」沈亭文溫聲再問,唇瓣最後吻過小指,再回到無名指上,「如果世界末日會在一個月後降臨,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你會做什麼?」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人類社會會先陷入秩序崩潰。」

  「即便如此——你想做些什麼?」

  花澗睜開眼,目光從粲煥的燈星轉到沈亭文面上,他沉默很久,才給出答案:「就像今晚一樣吧,在這裡看完外面的風景,然後……」

  他慢慢直起身,湊近了。冰冷的手指從沈亭文手中抽出,然後自他頸側輕輕划過,最後點在喉結上:「就這樣。」

  沈亭文直坐不動,感知著仍殘留的涼意,以及指尖按在喉管上時輕微的窒息感,篤定道:「你會自殺。」

  「只是假設,」花澗收回手,不置可否,不動聲色搓散指尖那點熱度,「一個問題而已。」

  「只是問題嗎?」沈亭文不退反進,整個人迫近了。花澗同樣覺出壓迫,不適地蹙眉:「我可不記得你懂什麼心理……」

  「——花澗,是誰剝奪了了你走向未來的權利?」

  花澗全然停住。

  他還保持著揉搓手指的動作,徑然與沈亭文撞上目光。燈光從側面照進他們眼睛中,又被屋內的黑暗消融。他們對著目光,像是蟄伏的獅與蛇,在無聲對峙中銜住彼此的脖頸。花澗眯起眼,似乎嘗到了輕微的血腥味。

  那點血腥味在他唇齒間擴散開,變得更加明顯。花澗抿了抿唇,抿到的不只有血腥,還有像是草木汁液的苦澀,鍘得他唇角和臉一起痛起來。可是那種痛又逐漸變成冷,從口鼻開始,一股一股順著鼻道和喉嚨道往下灌,繼而盤踞到右上腹,硬邦邦墜著。他很輕地吸了口同樣冰冷的空氣,冷然分辨著混雜在耳鳴聲中的竊竊私語,直到它們最終化為一聲女人尖利的哭叫,刺向他的喉嚨。

  花澗巍然不動。

  他冷靜而割裂地觀望著那些過去,好似被抽離了感知,覺不出疼也覺不出冷。直到一點溫熱觸碰到他的眼角,再捋過鬢髮,花澗才終於從過往上移開目光。

  「過去了嗎?」沈亭文溫聲問。

  「過去了。」花澗說。

  沈亭文展開手臂,輕緩而堅定地再次將他抱進懷中,隔著薄薄的衣衫描摹過嶙峋的脊骨。

  「從這裡往南走二十里,」花澗說,「過一座橋,有個叫南井的村子,我出生在那裡。」

  花澗閉上眼,一切便隨著他的思維展開,纖毫畢現。女人半長的頭髮散亂,一邊哭叫一邊把他往木門裡塞。他跟著女人一起哭,扒著門,扒得指甲都裂出來血,又隔著漏風的門縫聽見叫罵。女人身後站著的已經不是人了,風吹燭火,把那東西的四肢拉長又催折,頭部扭曲成看不懂的色塊,醜陋得像是扒在網上的蜘蛛。直到他哭得再哭不出聲,屋外的聲音才終於停下。

  女人打開門鑽進來,癱靠在背後破爛的柜子上,在黑暗中不住地給他擦臉,嘴裡念著含糊的字句。

  ……她說什麼來的。

  花澗能想起來,她說,要是死了就好了。

  那是他關於人生最初的記憶,但這段記憶很快斷了,斷在他尚未癒合的指甲里。

  因為女人死了,喝藥死的。

  後來花澗回憶過很多次,怎麼都拼湊不起一個完整的人。他不記得女人的名字,不記得女人的臉,只記住了消不下去的青紫和那隻扭曲的怪物。短命鬼和掃把星絆住了他的腳,他摔在石磚下,壓倒簇紅的雞冠花,血便和花混在一起。於是他也想,要是死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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