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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女小聲應了,欲退時神色有些猶豫,可一瞧她鏡中微微不豫的面色,便垂首抱袖退了出去。

  自景宣三年正月皇上冊後至今已近八年,皇后所出共一女二子:長女若韜年七歲,出生不及三日便被冊立為儲;長子若韞、次子若韌則分別誕於景宣四年及景宣七年,如今不過是才知事不久的孩童而已。

  景宣七年秋,皇上以翰林學士方懷任資善堂直講一職,為皇太女若韜啟蒙授業;八年春,大皇子若韞隨入資善堂習業;今歲九月初,才滿三歲的二皇子若韌亦奉詔入資善堂。

  然而今歲遇災,九月中旬國中連降大雨,自西面數路直至京畿一帶,民田遭水災者不計其數,皇上與皇后在宮中遷朝會於寶和殿偏殿,又令宮中上下罷常膳,食素以仰祈上天之德。

  尚食局的女官們不忍皇女皇子們挨餓,又實是憐疼才剛滿三歲的小皇子若韌,遂偷偷與他們常膳為食。誰知此事走漏風聲,被人稟至皇后御前,頓時便令皇后震怒,連逐尚食局數人出宮,又詔三位皇女皇子們罷資善堂日課,入覲西華宮。

  殿門一開,宮女與外面的小黃門悄悄耳語了幾句,轉身請方懷回去,又忙躬身恭讓,讓辱母領著三個容貌俊麗衣著妥貼的小人兒入了殿中。

  未幾,孟廷輝從裡面慢慢走出來,瞧見三個孩子,眉尖又蹙了蹙,轉身隨意坐在殿中為二府朝臣所置的高椅上,攏起袖口,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們。

  “母后。”

  最靠近她的小女孩兒率先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個大禮,然後垂下頭,老老實實地等她發話。

  旁邊一個男孩兒也馬上跪了下去,小聲道:“母后。”

  最邊上的小男孩兒約莫只有三歲的樣子,瞧見哥哥姊姊這模樣,不禁也拙手拙腳地跪了下去,嗲聲道:“母后。”

  候在殿角的辱母忍不下心,正想要僭越開口時,卻被兩個宮女一拽,往後面帶了下去。

  孟廷輝沒叫三人起身,只是坐著淡淡地注視著他們。

  半晌,若韜忍不住抬起頭來,清麗的小臉上凝了絲愧色,小小紅唇輕啟道:“母后,兒臣們知錯了,還請母后責罰。”

  “你有何錯?”孟廷輝看向她。

  若韜抿抿小嘴,一本正經道:“國中數路連逢大雨,不少百姓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父皇與母后避正殿而罷常膳,減民賦、撫流民,以天下蒼生為念,實是大善仁聖。可兒臣們前日卻貪嘴食葷,不顧父皇與母后在宮中的素膳之令,使天家蒙羞,還請母后降罪。”

  “還請母后降罪。”若韞在一旁也跟著道。

  只有若韌睜大了眼望著哥哥姊姊,一臉將懂不懂的表情,小身子搖搖晃晃的,就快要跪不住了。

  孟廷輝微微一舒眉,問她道:“此話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還是旁人教的?”

  若韜小臉有些紅,囁喏道:“不敢欺瞞母后,是方大學士在適才來的路上教兒臣們這樣說的。”

  孟廷輝臉色冷然,斥她道:“你父皇心憂災民,已有月余都疲乏得吃不下東西。內廷有詔諭令宮中上下罷常膳,你身為儲君,卻不將皇詔父命放在眼中,領著兩個皇弟公然食葷,這事兒一旦傳至外廷,想要朝臣百姓們怎麼看你?再過幾年,你便要以儲君之身入中書同宰執們學理政事了,怎的還這麼不懂事?今日是方學士教你這樣說的,倘是他不教,你難道就不知自己犯了錯兒?”

  若韜有些委屈,跪著不吭聲,一雙黑亮的大眼睛中噙滿了淚,卻倔強地咬著嘴唇不肯哭。

  旁邊若韞急得不行,搶著道:“母后息怒,此事當真怨不得皇姊,都是兒臣……”

  外面殿門突然嘎吱一聲被人推開來。

  若韌眼尖,一見來人便不管不顧地從地上爬起來,動作有如出弦利箭一般地沖那人奔過去,小身子一下子撞上那人的腿,仰著臉睜著大眼急急地叫:“父皇!”

  英寡一把撈起他,將他抱在臂彎中,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對還跪在地上的兩個孩子道:“都起來罷。”

  若韞猶豫了一下,起來轉身道:“父皇,這事兒都是兒臣的錯,讓母后別再責罰皇姊了罷!”

  英寡聞言揚眉,側頭瞥一眼孟廷輝,眼底瞭然,口中卻道:“何事值得你動這麼大的怒?”

  孟廷輝倚著椅背,微有無奈,心知定是哪個宮女看不過眼,著人去睿思殿通稟了他,才惹得他如此神速地前來“救人”,遂起身輕道:“由得你如此縱寵他們。”說罷,便轉身回內殿去了。

  若韜猶在跪著,口中小聲道:“父皇,是兒臣讓母后生氣了。”

  他低聲道:“起來。”然後將懷中的若韌放了下來,道:“且帶著兩個皇弟下去看書練字罷。”

  這三個孩子中,也就是女兒的性子最像自己,自幼不愛多言,安於靜處,雖從出生便被冊立為儲,可卻極是自斂懂事兒,年紀小小便頗受二府老臣們的喜愛。

  “謝父皇。”若韜站起來,靜靜地牽過若韌的小手,又叫過若韞,復又沖他行過禮,然後便一齊退殿出去了。

  他看著孩子們的身影淡出朱門,這才緩緩轉身,走入內殿。

  細高的銅鏡前簪花滿案,她坐得端正,手中翻疊著些細絹薄衫,聽見他的腳步也不作聲,只一徑低著眼。

  因國中數路遭逢水災,他之前減免了北面歲入錦綺綾紗之貢,宮中如今用的大多是綿絹一類的衣料。自景宣三年沈知書奉詔歸京,嚴馥之便將嚴家在cháo安的鋪子交給了父親的外宅打理,自己隨沈知書進京沒多久,因衣妝精緻頗受那些命婦千金們的追捧,遂又開了家裁衣坊,專為名門大戶的女眷們裁衣fèng裙,便是孟廷輝在宮中的好些用度,也都是從嚴馥之那裡來的。

  今次宮中用例既改為綿絹,她自然身先士卒地服綿穿絹,連帶著這京畿宇內的朝臣們府上亦不敢平鋪縑綾錦繡。嚴馥之更是一改鋪子裡的用料,所余之錢帛皆上貢以做北面邊費,如此一來,整個畿內並同河陽南、北路的商賈們又連納了不少錢,以為朝廷賑災出力。

  她於此事之功,他看在眼中,更是暖在心頭。

  這麼多年來,她心中裝的是他,是他的江山天下,更是他的百姓萬民。她是他知解君心的能臣,是他生死與共的女子,是他同甘共苦的妻,更是他三個孩子的母后。

  此生能得她一人,便是蒼天予福,而他也再無它求。

  他走到她身後,俯身在她發頂印了個吻,薄唇又移去她耳邊,“怎的,不至於連我也氣罷?”

  她哼道:“不敢。”

  他笑,發狠似的咬了一口她細嫩敏感的耳垂,“我聽人說了,尚食局的人不規矩,哄著若韌吃了些葷食,若韞忍不住也跟著吃了,若韜不過是在一旁沒擋住,也值得你這樣斥責她?”

  她輕輕嘆氣,回眼瞅他,“她要是一般的公主也就罷了,偏她生就是你的嫡長女,偏你又不顧不管地冊她為儲,殊不知這天下有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瞧?我倘不在內廷罰罰她,這要是落在外朝哪個有心人的手中當把柄,又該如何是好?”

  說著,她又略微忿然地撥開他的手臂,“我教罰他們也就罷了,誰讓你次次都來裝好人?哄著叫孩子們不和我親……”

  他笑著將她一把拽起來抱進懷中,“你聽不見旁人都說若韞和若韌像你麼?看若韌方才那靈動放肆的勁兒,哪像個三歲大的娃娃。”

  她在他懷中小掙了下,身子不覺軟了,將手中的薄衫隨意往案上一扔,埋頭在他胸口,“久賴在此處做什麼,睿思殿那邊不必再去了麼?”

  “一看見你,就不想走了。”他的聲音低沉微啞,數年來都不曾變過,輕而易舉就能將她心頭的火星激燃。

  她由他抱著往床榻邊走去,耳根點點發燙,口中道:“今日瞧見這天放晴了,我心中才略略舒坦了些,誰知那邊又傳來孩子們不守詔諭的事兒,我豈能不管不問?”

  若韜、若韞、若韌三人雖是個性不同,可都是粉雕玉琢極其可愛,內宮中人哪個不疼惜憐愛他們?便是任資善堂直講的方懷,也常常誇讚這三個孩子天姿聰穎,而今日寧可忤逆她這皇后之意,也要教平日裡不善多言的若韜說那麼一番話。

  他扯了帳子,抱著她躺下去,“我知你最疼若韜,生怕她將來路走得不順。她能有今日之乖巧,全仗你多年教養之功。”

  她輕皺鼻尖,“她這性子同你當初簡直是一模一樣,平日裡想些什麼全埋在心中,不肯多吐一字。這一副江山的擔子何其重也,我雖是責她罰她,可心中又實是心疼她。”

  他側頭看看她,“生在天家之人,皆是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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