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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覺得自己也要瘋了。

  那麼多,那麼多的侮辱,那麼多那麼多不可以承受的折磨。

  就是毒,也深入了骨髓。

  中年太監望著天空黑得一點光都沒有,只剩下門口的宮燈幽幽晃晃,他嘆了一聲:“小青子,你啊,吃了毒吃得太深,忘不了,你就永遠這麼由著毒入骨髓里,然後生出倔來,什麼是倔?那就是咱們奴才的催命符!”

  他頓了頓,掏出個小茶杯,倒了一杯粗劣的茶水慢慢吃:“我瞅著你總是三天兩頭的被罰,聽說上回你也是在錦貴嬪娘娘那裡被罰了跪杖子,這是啥,這就是倔,你以前是在殿前伺候的吧,想來你是惦記著御前宮人的榮耀了,便拉不下臉伺候這後宮的娘娘小主了罷!”

  他也不知道今兒為什麼忽然想和這個小太監說話了,也許是看到他那種絕望的樣子,像個漂亮的瓷器娃娃,一碰就碎了,讓他想起自己早夭的小妹妹。

  聽到御前兩個字,少年太監原本一片死灰的眼底閃過一絲光,冰冷森然。

  那中年太監瞅見了,便一巴掌拍在他頭上,罵:“蠢,你知道你眼底那是什麼玩意,那是招人恨的東西,宮裡的主子們都是人精,你那副樣子,還長了這樣的臉,不招人恨?”

  少年太監被人打慣了,他沒有太多反應,只是怔怔愣愣地。

  那副模樣,讓中年太監到底下不了手了,他低低地苦笑:“不想在宮裡這麼多年,我還有這個心慈的時候,就當帶個徒弟罷了。”

  他敲了敲那少年頭,嘆息:“真是蠢,你這副樣子,便是能讓誰高興呢,想來也是這副樣子不討喜,所以才被從御前發落出來吧,你小小年紀就站在那樣人人眼紅的位子上,這落了泥巴里,才回不過神。”

  小太監的手微微動了動,頭抬起來了一點。

  中年太監看在眼底,繼續道:“主子們不歡喜,你便也沒有爬上去的一日,你整日裡地跪著這個,跪著那個,卻也落不得個好,奴才也分三六九等,有奴才能站著讓主子跟他們的心思開心,讓主子護著,讓主子信,那是一等的奴才,是人精兒,二等的奴才是老實本分,卻又有眼界力,會識明主。那是二等,三等奴才是老實人,最末等的就是讓主子出氣的,永遠只能做了腳底灰,你說你要永遠是腳底灰,永遠跪著,又哪裡能護著你想護著的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非常慢,而等他說完的時候,那小太監已經抬起了臉,定定地看著他許久,忽然道:“我要做一等的奴才。”

  那小太監說這個話的時候,中年太監也不知道是欣慰,還是有點發毛,因為那小太監的眼珠子裡的神情,看著讓人毛骨悚然。

  中年太監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漂亮異常的臉蛋:“沖你這張臉,說不得你還真有個機緣。”

  那少年太監一楞:“您不是說主子們討厭看見我的這張臉?”

  中年太監悠悠地笑了起來:“這個世上最喜歡漂亮東西的貴人們都在這個宮裡,有誰不喜歡漂亮東西呢,只有人不喜歡那漂亮的東西對自己露出不好的表情罷了,若是你總笑著,讓人誰看著你都舒心,再能揣摩點主子心思,多上點心,說不得你以後真能回到御前去呢。”

  小太監頓了頓,愣愣地,卻忽然給那中年太監伏了下去,恭恭敬敬地道:“多謝。”

  那中年太監一楞,嘿嘿一笑:“謝什麼,你個憨貨小子。”

  只是在那少年抬起臉的下一刻,他就呆愣住了,面前少年安安靜靜地坐著,看起來就像宮裡的小主子們一般,一身貴氣,但是下一刻,那少年就去把魚盆捧了起來,又往裡頭倒滿了水,然後跪了下去,雙臂伸直,讓沉重的魚盆擱在自己的手臂上,繼續完成他沒有完成的懲罰。

  中年太監倒是滿意地點點頭,乖覺的人才有在宮裡活下去的資格。

  至於方才,大概是他的錯覺吧。

  中年太監打了個哈欠回去睡覺。

  安靜地跪在宮殿門前的少年太監,靜靜地跪著,無悲、無喜、無怒,仿佛悄無聲息地跪成了黑暗宮城裡一抹永恆的暗影。

  只是,彼時誰也沒有想到,終有一日,整個宮廷,朝廷,甚至整個天下都被那黑暗的影子籠罩了進去。

  那一日傍晚,前殿伺候的一個美貌小太監被人從合歡殿裡抬了出來,被白布蓋著,渾身沒有一塊好肉,殿裡傳來靡靡的笑聲,殿前的總管太監看了眼殿裡,暗自嘆息了一聲,陛下真是越來越荒唐了,竟然招了那麼些大臣在裡頭吸食五石散,吸完了便總要讓漂亮的小太監或者宮女進去公然侍yín,這小洛子總是被召喚的最多的一個。

  估摸著是撐不下去了。

  不過他也只能在心中嘀咕,隨後擺擺手讓人把那氣若遊絲的小太監抬走。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那小太監不知道怎麼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但是卻——瘋了。

  ——老子是痛苦的過去還是趕快完結的分界線——

  黑暗的屋子裡,傳來獸一樣的悽厲嘶鳴,在黑夜中顯得異常的詭異。

  但是很快,一切仿佛又都安靜了下去,一個中年男子匆忙地從哪黑屋子裡出來,擦了一把汗,對著等在門口不遠處的少年太監疲憊地道:“好了,睡了,早知道就不要教洛少爺武藝了,如今對付不了敵人,卻反傷了他自己。”

  那少年太監看著黑屋,隨後淡淡地道:“洛兒一向如此,他也總是如此,寧願傷了自己,也不願意傷了別人。”

  那男子嘆息了一聲:“洛少爺和青少爺你都是根骨絕佳之人,血娘早幾年給你們用了那種最毒的法子催發你們的內力猛進,如今還是見了短處,洛少爺失了神智,他身上的那些內力反而被激發了出來,實在危險,不如廢去他身上的……”

  “不行!”少年冷冽地打斷了他:“你不過是個御醫,我也不過剛剛升了貴妃宮裡四品掌膳太監,事兒太忙,照顧不到他每時每刻,即便如今洛兒很危險,但是誰敢靠近他就是死路一條!”

  那中年男子一愣,看著少年身上換了深綠色繡飛鶴補子的常服:“您這是這半年裡晉升第二回罷了。”

  少年淡漠地點頭。

  那中年男子看著少年無意中露出的頸項上那明顯的燙傷,遲疑了片刻,下定了決心:“少爺放心,從今日起,我必定努力成為太醫院的醫正,也會讓血娘成為最高的侍女醫,絕不讓少爺在宮裡孤軍奮戰!”

  少年聞言,緩緩地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悠然的笑顏:“我當然不是孤軍奮戰。”

  那笑顏在少年的臉上浮現出來的時候,讓男子都忍不住呆了呆。

  少年仿佛察覺到了他驚艷的目光,笑得更燦爛了:“我好看麼?”

  中年男子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卻看見少年的眼尾挑起一絲近乎妖異的弧度:“那就好。”

  少年轉身離去,男子看著那少年的背影,暗自遲疑,方才他總覺得青少爺似乎變了,那眉梢眼角不知怎麼有一股子奇異的幽暗的氣息,讓人覺得很是魅惑。

  大約是他的錯覺罷了,青少爺那般驕傲的人物,怎麼會有那樣的表情。

  只是彼時,他並不知道,那少年就像暗夜裡慢慢生長的曼陀羅,終於有一日,盛大地開出漫山漫城,以鮮血為養池。

  ……

  “你就是要拜入咱家旗下的青公公麼?”朱紅的司禮監大字牌下,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劉公公漫不經心地看著跪在自己面前一身明藍三品御前奉墨太監服的年輕太監。

  “是。”年輕的太監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

  劉公公是聽說過皇帝陛下頗為寵愛這個青公公,想來若是他日後努力,這殿前大總管的職位必定是跑不了的,他眼底閃過幽涼的光:“本座真是奇怪,你這麼的大好前程不奔,怎麼想著到本座這裡來了?”

  那年輕的太監輕聲道:“小青子在殿前就聽過公公大名,一向對公公敬仰不已,所以自請來侍奉公公。”

  劉公公聽得這話,通體舒泰,殿前伺候皇帝的人,自請來伺候自己,那自己又是什麼人?

  他輕笑,這個年輕人,不是太聰明,就是太蠢了。

  “抬起頭來給本座看看。”

  那年輕的太監依言抬起了臉,那一瞬間,劉公公都忍不住瞪大了眼,手裡純金的煙杆子“哐當”一聲落了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劉公公眼底的驚艷和迷戀漸漸地平復了,含笑著扶起了那年輕的太監,手指掠過他的肩頭,最後停在他的腰肢上,擱停了許久:“你會是個有造化的。”

  那年輕的太監垂下了幽光莫測的眸子,含笑:“是。”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很簡單,也很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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