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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舅爺與方笑世對看一眼,應虬須大漢的邀請坐在火堆旁喝酒。

  除了虬須大漢,其他山民卻是滿口國舅爺兩人聽不懂的山話。不過酒向來是最好的友誼橋樑,幾碗烈酒下肚,肚子裡熱和,心也跟著熱和起來,距離一下子就近了。

  有活躍的山民操著不熟練的官話說道:“客人來看看我們大山裡的‘招福舞’!跳完之後還可以一起給牛餵牛魂酒!”

  說完那招福舞就開始了,也說不上多好看,但是幾百個赤膊的漢子咚咚咚地踏著整齊的拍子,時而還齊聲大吼出來,那氣勢確實磅礴無比。再看看圍在一側身段軟柔的少女羞羞地望著,更覺得此情此景分外熱鬧。

  虬須大漢笑道:“這‘牛日’還有一項大事,那就是男女擇親。我們不像山下人那樣要走那麼多道道,看對眼了,寨子裡有專門的新房備著,一夜之後,就算是成家了!”

  方笑世道:“這倒是痛快!”

  虬須大漢說:“兩位可有心上人?”

  方笑世想都沒想就答道:“有。”

  國舅爺卻只是看著方笑世,做了個奇異的手勢。

  虬須大漢先是一頓,然後哈哈一笑:“果然是痛快人!值得再喝一碗!”

  國舅爺仰頭便飲。

  方笑世低聲問:“你那是什麼意思?”

  “想知道?”

  方笑世咬牙:“我猜是吧?”

  國舅爺卻搖搖頭,笑道:“我是要說——想知道就附耳過來。”

  方笑世依言湊近,只聽那帶著酒暖的聲音輕輕響起:“那手勢是瓊州山民獨有的,意思是我與身邊人是……情人關係。”含笑的話在耳邊轟地炸開,方笑世只覺兩耳發燙,而更熱的,則是那滾燙到嚇到他自己的心。

  第29章

  半空懸著難得的好月,瓊州常年炎熱,寒冬臘月也無雪,可山月清逸,山林也未落,風吹來都是木葉的清香。粗碗盛到跟前的酒不像北方那般烈得割喉,也不像江南那般香得醉人,入口有些糙,還挺嗆,但後勁綿足。

  飲到酣處,也不管誰是山上人誰是山下人,挨個輪著敬過去。除了那些悄悄看對眼的男男女女,醒著的也沒多少了。

  國舅爺在臨京應和多年,這點酒不算什麼,至於方笑世那就更不用提了,誰醉也輪不到他醉。兩人饒有興味地看著山民齊齊湧上,給挑出來的耕牛灌下“牛魂石”浸過的酒。這也是瓊州山民獨特的儀式,酒請“牛魂”,招福納吉,保年豐和人。

  不消多時,幾頭膘壯的耕牛腳一軟,屈膝臥倒,似乎也有些醉了。這時有人起鬨:“牛魂到了,牛魂到了!新人拜族長!拜族長!”

  於是近百對臂上綁著對方所送的紅布巾的男女聚到一塊,拜倒在虬須大漢跟前的空闊處。虬須大漢哈哈大笑,揮手命人抬來備好的喜禮,一對對送過去,拍拍這憨大個的肩說“明年趕緊生個大胖小子”,踹踹那個小伙子的屁股說“喲平時不顯山不露水,沒想到一逮一個準”,再有就是朝嫁進本家的大姑娘說“別慣著他,有事兒來找我,我替你打到他服”,惹得姑娘滿臉羞。

  方笑世有些恍惚,原來世間還有這無數的喜樂,觸手就能及。側首望向國舅爺,國舅爺竟也轉頭,笑道:“山裡的習俗果真有趣,我當初在書里見著時還當是誤傳。”

  瞧著他看不出真假的笑意,方笑世心裡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想跟往常一樣回應,卻覺得喉間還有酒咽著下不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國舅爺卻又道:“很久以前……在東明遷都臨京之前,在我到汴京之前,在我遇到老師、遇到義父義母、遇到大厲從之他們的更久之前,我第一次知道天下有多大的時候,就曾躺在村口那三棵大棗樹下對人說‘我要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天下美景,嘗遍天下美食,還要看看是南邊的姑娘俏還是北邊的姑娘俏,看看是東邊的男兒有膽氣還是西邊的男兒有膽氣’。”頓了頓,國舅爺轉頭望著火堆:“那時不知世事艱難,以為哪兒都是英雄好漢,哪兒都是大好河山。後來才知道,世上有人窮得鬻兒賣女,有人餓得易子而食,有人為了些許財帛謀財害命,有人為了富貴榮華背信棄義……而後年歲漸長,方知世事如cháo,所有人都身在其中,誰也無法獨善其身,誰都沒法奢求一身乾淨。”

  方笑世抬頭,卻見國舅爺眼底映著火光,若幽若明,瞧不出是喜是憂。他深知國舅爺不會無端地說出這麼多話,於是靜靜地等著下文。

  果然,國舅爺接著道:“你找上我,也許是想找些慰藉,也許是隨性而為,但人心肉長,久了總會有感情。我只想先告訴你,我往後所做的事,可能骯髒無比、可能會枉殺無辜、可能會破壞眼前這樣的和樂安康,你呆在我身邊終究會沾污雙手,甚至染污本心。”

  “我明白了。”方笑世低頭喝了口酒。

  國舅爺就是這樣的人,很多事他都看在眼裡,就連那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動搖、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心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他從不強留也從不會軟聲勸慰,反而會把血淋淋的事實剖開擺在你面前,讓你自己去抉擇。

  無論對人對己,這種做法都何其殘忍。方笑世知道他也一定曾把自己所做的事一一擺在恩師李伯紀面前、擺在好友沈適和厲行面前、擺在每一個曾與他相交的人面前……結果沒有人選擇和他在一起。

  仰頭喝盡了碗裡的酒,方笑世轉頭用不怎麼準的山話向一旁山民說了幾句。那山民咧嘴一笑,取來一條紅布巾遞給他。

  方笑世把那料子不算好的紅布巾綁到國舅爺臂上,別的不提,只說:“我也入鄉隨俗一回。”

  國舅爺怔頓片刻,便明白了方笑世的意思。

  ——這天底下,總歸還是有人肯站在自己身邊的。

  這時那虬須大漢已贈完喜禮,回頭見到國舅爺臂上的紅布巾,趣道:“看來還差了一份!禮是沒了,喜樓倒是還有,不如兩位貴客就在寨子裡歇一宿吧。”

  “那是當然的,”方笑世端起酒碗:“不過時辰尚早,不如大族長先和我們談一談。”

  虬須大漢知道正題來了,也不再打趣,他朝身後的人耳語兩句,便朗笑邀道:“貴客請跟我來。”

  於是幾人從歡騰的人群中退了出去,走往最里處的一座寨樓。國舅爺、方笑世、孫齊、虬須大漢分席而坐,等酒菜端進來之後便屏退了所有人。

  虬須大漢先開口:“兩位貴客也許想不通,為何三郎與我們寨里人交好。”他口裡的三郎指的是小麻縣主簿孫齊。

  剛才孫齊一直跟著虬須大漢給山民們送喜禮,如今有坐在虬須大漢左側,若說國舅爺兩人心裡不奇怪那是騙人的。所以國舅爺笑道:“吳某猜是大族長與孫主簿意氣相投,相交莫逆。”

  “相投個屁!”虬須大漢笑罵:“實不相瞞,我與三郎其實是倆郎舅,當初我娶了他姐,他對我不滿得很,我也看他不順眼……後來啊,他姐去了,只留下兒子。當時我天天喝得爛醉,恨不得隨他姐去,對兒子也不管不問。結果三郎怒了,上山揪著我就揍,揍得狠啊!還把我兒子接去了。過了這麼些年,我才知道當初他是嫉妒我搶了他姐。”

  孫齊被虬須大漢說得臊眉耷眼。

  國舅爺笑了:“那倒不出奇,長姐如母。”

  虬須大漢利目閃過精光:“連郎舅之間都說不通的事,兩位貴客打算怎麼勸說?”孫齊是小麻縣主簿,這些年沒少請他帶山民下山。這回他在“牛日”帶國舅爺兩人前來,目的再明顯不過了。

  不料國舅爺卻笑道:“山裡的日子過得好啊,沒有官府管治、也不用看人臉色,連吳某都有些羨慕。”

  方笑世應和:“我也羨慕。”

  一邊的孫齊卻冷笑起來:“有什麼好羨慕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瓊州處處有隱憂,饑荒連年,寇患不斷,你說等朝廷派人來剿賊?我想他們不介意連你們也一起剿了!”孫齊轉向國舅爺,斂起了對虬須大漢的譏諷,恭敬問道:“大人,我說得可對?”

  這話若是問到別的官員,對方肯定會跳起來大罵孫齊非議朝廷。可問的是國舅爺,卻反而讓他對孫齊高看了幾分,應道:“如果是我,我會的。”

  方笑世接腔:“不錯,一次捋乾淨從頭收拾,可比慢慢教化容易得多。領兵的人可不嫌軍功多,殺多幾個,說不得還能多分幾畝良田。”

  虬須大漢臉都黑了:“你以為我們愛守著大山過苦日子?你以為我們沒下過山?我們是被人坑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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