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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出師門,他不打算要她了?
也對,是她不聽話,屢次犯錯,給他丟臉,她不配做他的徒弟,現在他連這最後一絲關係也要斬斷了,從此,她再不能回紫竹峰,再不是他的重兒。
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義。
心裡迷迷糊糊,頭腦昏昏沉沉,不知去往何處,重紫疲憊地跪在路旁,趴在石頭上睡去。
“洛音凡的徒弟?”
“踏破鐵鞋無覓處,大哥何不擄了她獻給大護法請功。”
“洛音凡害我們無容身之處,如今他徒弟落到我們手上,不該先享用享用麼。”冷笑。
“這丫頭本事怕不小……”
被吵鬧聲驚醒,重紫疑惑地揉揉眼睛,抬起臉,神情先是呆滯,接著轉為驚訝,最後變作狂喜。
“師父!”她是在做夢吧?
沒有回答。
是了,他在生氣,將她逐出師門了!重紫慌忙上前,語無倫次:“師父,我知道錯了……別趕我走,我去崑崙受刑,你別生氣……”
她哭泣著求他,他卻將她拉入懷裡。
重紫不可置信地抬臉:“師父!”
他微笑。
是在做夢吧?重紫隱約覺得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可是此刻,她已完全被那種奇異的感覺蠱惑,難道這不正是她所嚮往已久的懷抱嗎?
鬼使神差的,她忍不住抬手想要去摸他的臉。
手停在半空,遲疑。
他似乎也一愣,目光變幻莫測。
怎麼能褻瀆師父!重紫驚覺自己太放肆,正要縮回,哪知他卻一把握住她的手,送到唇邊。
若即若離,溫暖的氣息幾乎將她的心烘得化了。
重紫如受雷擊,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做夢!一定是在做夢!夢裡,他褪去了平日的莊嚴與淡漠,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令她又敬又愛的師父,而是她最喜歡最害怕失去的人;夢裡,他眼中盛滿溫柔,舉止這般親昵,她簡直幸福得不知身在何方,連同整個人整顆心都已經丟失。
“師父。”千言萬語化作兩個字,小臉紅雲升起,添了無數嬌羞之色,大眼睛裡惟剩喜悅與愛戀。
果真是夢,那就讓她留在夢裡,永遠不要醒。
然而,夢醒得比預想中還要快,大笑聲炸開,眼前洛音凡消失不見,數道青氣悠悠落地,逐漸凝聚成形,化作幾個男子,或俊或丑。
.
“你們……”
當先一男子妖妖地笑:“小美人不記得了?我們見過面呢。”
重紫喃喃道:“我不認識你們。”
“不認識?”男子表情陡然變得陰沉,“若非洛音凡讓海生立什麼扶生派,我們又何至於被趕到這兒。”
扶生派?重紫終於變色:“你們是欲魔!”
男子沒有否認,“嘖嘖”兩聲,打量她:“看不出來,你竟然喜歡上了洛音凡?”
藏匿許久的心事,自以為這世上除了自己再也無人知曉,如今卻被生生揭穿,重紫羞愧得無以復加,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男子朝手下笑:“若無愛欲,怎會生出這種幻象,你們說,她敢喜歡她師父,可不又是個陰水仙麼!”
眾魔大笑。
輕易被幻象迷惑,法力必然不高,男子沒了顧忌,逼近她:“長得還不錯……”
“你別過來!”靈力難以凝聚,想是方才昏睡時中了暗算,重紫又急又怕,連連後退。
正在此時,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說我麼。”
眾魔驟然止住笑聲。
重紫如見救星:“陰前輩!”
黑色寬袍,陰水仙立於半空,聞言只看了她一眼,神色漠然。
眾魔看清來人,都尷尬不已,誰也不敢先開口惹她,帶頭那男子大略是有些身份的,忙上前作禮陪笑:“原來是陰護法駕到。”
陰水仙冷笑:“欲魔心閒得很,竟也不管管手下,養得如此放肆。”
男子躬身道:“屬下一時失言,這就給陰護法賠罪,陰護法大人莫記小人過,別放心上。”
陰水仙哼了聲。
重紫道:“陰前輩救我!”
陰水仙果然開口:“這丫頭我要帶走。”
男子不甚買帳:“屬下以為,陰護法插手此事不妥。”
陰水仙怒道:“放肆!”
“屬下怎敢在陰護法跟前放肆,”男子緩聲道,“她是洛音凡的人,私自放了,聖君怪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我們兩派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大護法從不曾插手陰護法的事,陰護法法力高強,要取我等性命易如反掌,但凡事還是留有餘地的好,就算不給大護法面子,陰護法也該顧念別人的安危。”他有意將“別人”二字加重。
陰水仙冷冷道:“你這是威脅我?”
“豈敢,”男子點到即止,恭敬之色不改,“屬下只是以為,何必為區區一個仙門中人,傷了兩位護法的和氣。”
陰水仙不再說話,乘風離去。
知道她的顧慮,重紫想要叫,卻沒叫出聲。
男子得意地轉回身:“今日我算開眼了,先有個雪陵和陰水仙,如今堂堂重華尊者竟也與徒弟亂倫。”
重紫驚怕,無地自容:“你胡說,不關我師父的事!他不知道!”
“那就是你單相思?”男子忍不住放聲笑起來,“不知道這件事傳出去,洛音凡會是什麼表情。”
“打發完那些仙女,如今竟被自己的徒弟喜歡上了。”
“叫仙門的人也看看他們的醜事。”
……
狂笑聲如決堤之洪,足以摧毀人最後的希望,重紫全身被抽空了一般,頹然坐倒在地,喃喃道:“別。”
羞恥、自棄、恐懼,內疚,滿滿地占據了一顆心。
當過乞丐,別人怎麼嘲笑她看低她都沒有關係,被逐出師門也不要緊,惟獨不敢想像師父聽到這消息的反應,讓他知道她有亂倫的心思,發現曾經愛護有加的徒弟竟如此不堪,對他生出不正常的感情,會怎樣氣憤與嫌惡,必然也是像雪仙尊對陰水仙那樣,永不見她了。
“不要!不要說,”她拼命低了臉,往石頭後面的陰影里縮,“別告訴他,求求你們……”
“怎麼求?”笑聲在耳邊。
“都好,怎樣都行,別說出去……”
……
神志早已崩潰,重紫躺在地上,茫然睜大眼睛,直直地望著頭頂黃昏的天空,目光渙散,嘴裡反覆念著那幾句話,迷糊中,不知有多少雙手褪去她的衣衫……
絕望得不知噁心,不知羞恥,不知痛苦。
星璨灼熱得燙手,掙扎,終歸沉寂。
地獄仙境
毫無預兆地,一道勁風掃過,罕見的濃烈的煞氣讓所有人都不寒而慄,還未來得及反應,可怕的力量已到面前,放肆的幾個人竟飛了出去,慘叫著落地,痛苦地翻滾兩圈,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連點骨頭渣也沒剩下。
長發張狂地飛舞,妖異,那是血腥的死亡的顏色。
他隨手一揮,猛烈的火光無聲炸開,又有幾名欲魔躲避不及,瞬間化作灰燼,隨風而散。
“萬劫……聖君!”男子驚駭,轉身欲逃,卻發現他已站到身後。
男子原本也是萬劫魔宮舊部,後來才投奔九幽魔宮的,知道他的手段,見狀嚇得魂不附體,兩腿一軟,跪地求饒:“聖君開恩……”
脖子生生斷落,一道青氣自顱腔內冒出,被他捏散。
十來個欲魔,眨眼工夫竟一個不剩。
“別……”地上的人仍在喃喃低語,毫無意識。
他快步過去,迅速扯過旁邊衣衫,蓋住她裸.露的身體,抱著她起身,化作清風遁走。
“小蟲兒?醒來,沒事了。”
“別說出去……”
“不會了,他們全都死了,再沒人知道。”
“求求你們……”
“有大叔在,不怕。”
……
萬劫之地,愁雲中,他抱著她輕聲安慰,一邊握住她的手,度去維持性命的靈氣,幸虧有陰水仙報信,他才匆匆趕去將她救回。
整整三日,她一動不動躺在他懷裡,依舊毫無意識,只反覆念著那幾句話,聲音早已沙啞。
最後,他終於無計可施,摟緊她:“是大叔錯了,不該趕你走,大叔會幫你,將來你可以再回南華跟著師父,好不好?”
喃喃的聲音停止了。
他輕輕搖晃她:“小蟲兒?”
她忽然啞著嗓子道:“別把我逐出師門,別趕我走。”
明白緣故,他總算鬆了口氣:“他並未將你逐出師門。”
大眼睛漸漸有了焦距,怔怔地望著他。
“他不僅沒趕你走,還派了人打探你的消息。”
“……真的?”
“方才路過城裡,仙門暗探正在打聽你的下落。”
“可是她們說……”
他微微一笑:“必是有的弟子居心叵測,故意散播謠言呢。”
師父真的還在找她?眼淚終於滾落雙頰,重紫哭出聲:“大叔!”沒被逐出師門又怎樣,她還能回到他身邊?
萬劫不停替她拭淚,鳳目中有痛惜之色:“有大叔在,沒人敢欺負你了。”
重紫卻哭得肝腸寸斷,直至昏迷。
曾經他也對她說過,有師父在,沒人再欺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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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池變作碧波蕩漾的小池塘,小荷葉尖尖,池畔幾樹楊柳,柳絮紛飛,不遠處有座精巧的小木屋,茵茵綠糙地綿延數十丈,大約是怕她心情不好,萬劫特意將這一帶變化了,全不似外面那麼陰森。
重紫成日坐在糙地上發呆,無所思無所念。
有東西小心翼翼碰她的手臂,是星璨。
重紫沒有像往常一樣抱住它,反而白著臉退開,儘可能離得遠遠的,自她醒來,就沒再碰過它,星璨似乎也察覺到她的反感,這些日子都不來招惹她。
可是這回,它還是忍不住飛到她身邊,撒嬌似地往她懷裡鑽。
它不棄她。
重紫垂眸看著它半晌,慢慢地,抬手,重新將它抱住。
半晌,她轉臉粲然一笑:“大叔。”
萬劫站在柳樹下,紅髮垂地,映著綠色柳枝極不真實,俊美年輕的臉上已經少了許多冷酷之色。
看出他喜歡柳樹,重紫可以想像他當年白衣長發站在柳樹下的情景,必定是月亮一樣的風采,再瞧瞧眼前的人,竟猛然一陣傷心,起身走過去:“大叔,睡夠了麼。”
他點點頭,唇角彎了下。
每天他照例要睡上七八個時辰,除此之外就是過來陪她,儘管多數時候他都不說話,重紫當然知道他過來的目的,不想讓他擔心,每每見到,都會儘量使自己精神好點。
她伸手拉拉柳枝:“大叔你也別住在殿裡了,搬過來吧。”
萬劫不答。
外面血河血雨依舊,這座山坳儼然就是個世外桃源,只要他樂意,整個萬劫之地都可以變成這樣,可他還是選擇留在黑石宮殿裡,與血雨愁雲作伴。
重紫盯著他許久,沒有問緣故,移開話題:“大叔,魔劍對你真的那麼重要?”見他沒有表示,她遲疑道:“我是說,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正所謂一念入魔,當年你若沒有殺人取魔劍,就不會有今天,宮仙子也不會被他們追殺,法力真的那麼重要嗎?你……為何不肯把它交出去?”
萬劫低頭看著她。
重紫垂眸:“我不是那意思……”
“仙門籌備多年,等著淨化它。”
“你拿走它,只是不想讓它被淨化?”驚訝。
萬劫沒有表示。
重紫沉默片刻,道:“也是和那個幕後壞蛋有關係嗎?”不待他回答,她又抿了抿嘴:“算了,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交出魔劍,他們也還是想報仇的,只要大叔不再殺人,我們永遠在這裡不出去,就不怕他們。”
他緩緩道:“仙門會以為你叛投魔界,九幽魔宮也會打主意,跟著我很危險。”
“我不怕,這地方誰也找不到,再說大叔是魔界最強的人,可以保護我。”
“過兩年,我會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
“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
“是大叔不喜歡,”重紫搖頭,故意笑了笑,“誰沒有過一念之差,那不是我們的錯,我很喜歡這裡,清靜,以後有我跟大叔作伴,就不會悶了,無論外頭發生什麼,都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每天都要好好過。”
優美的鳳目中依稀有笑意,他移開視線。
重紫瞧瞧那俊臉,道:“我不叫你大叔了。”
他拈過一枝柳,淺淺地笑:“我有兩百多歲,你才幾歲。”
重紫無奈放棄,纏著他:“聽說大叔的琴聲是當年仙界最有名的,你撫琴給我聽好不好?”
漫天飛絮輕如雪,點點自頭頂身旁飄過,無影無聲。他看著她半晌,放開柳枝,踱了兩步,旁邊糙地上立即現出一台古雅的琴。
昔有長生宮首座弟子楚不復,白衣長發,皎皎如月,當時聲名正盛,一曲琴歌,九霄神鳳和鳴。
而今眼前惟有魔界至尊,紅髮黑衣垂地,手指修長如玉,扶著琴的一剎那,已恢復當年的從容,溫雅不足,威嚴有餘。
琴聲渺渺,領著人乘雲而去,如行海上,凌波踏浪,那是種無牽無掛的瀟灑。
《滄海遊仙》,聞名一時。
昔日扶琴滄海,而今相伴魔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