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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想問問你,袁戲,你、諸葛錦、鄭諸,你們明知道溫帥的父母、妻兒都在晉陽城,居然一言不發,以為溫帥報仇的名義調兵。袁戲,你想幹什麼?”

  袁戲這才驚出一身冷汗,確實,一旦他與慕容炎刀兵相見,舉家都在晉陽的溫家人,可還有活路?

  他說:“我……”

  左蒼狼說:“你什麼?如果溫家人真的因此而被陛下誤會為逆臣,有什麼閃失的話,你百年之後,拿什麼臉面去見溫帥?”

  袁戲頓時張口結舌,他這個人,勇不可擋,然而一時氣血上涌,想不到這麼許多。這時候竟被難住。但是很快,他又怒道:“你這次來,不過就是為了給慕容炎作說客!你以為我們還會相信你嗎?”

  左蒼狼環顧左右,說:“你們?相信我?”她慢慢解下披風,在所有兵士視線的中央撩起衣袖,露出下面猙獰的傷口,說:“當年宿鄴城一戰,任旋設計誘我等入城。我被西靖所擄,西靖皇帝切下三塊肉送回大燕。這是其中之一的傷疤。”

  她提及舊事,袁戲難免還是心中觸動。但是想到溫砌,他怒道:“我們征戰在外,誰身上沒有傷疤?”

  左蒼狼說:“不,我只是要你想一想,如果我當時有一絲,哪怕只是一絲想要逃走的想法,我會不會落入靖軍之手?”

  袁戲語塞,左蒼狼說:“那一役,我們損失了五千餘弟兄。可是也保住了三萬餘兄弟。所以割肉流血,我都認定值得。可是袁戲,你今天又要把他們帶上死路!”

  袁戲手握刀柄,他身邊的兵士卻慢慢鬆了手中的弓弦。左蒼狼說:“今天能在這裡的,都是老兵,是大燕的百戰之師。但是這些年來,我們因為戰爭,失去了多少弟兄?流了多少血?如今好不容易大燕一統,我們卻要開始自相殘殺,在自己的土地上流自己人的血嗎?”

  四周寂靜無聲,袁戲嘶聲道:“難道溫帥的仇就不報了嗎?難道還要我們跪倒在殺死他的仇人面前,為其效力嗎?”

  左蒼狼說:“袁戲,我今天帶老爺子過來,就是想要弄清楚這件事。溫帥的信件是真是假,交給溫老爺子辨視。自有定論。你先收兵。”

  袁戲說:“我會帶老爺子入城,將溫帥的親筆信交給他查看。你先退後。”

  左蒼狼環顧四周,說:“若我不退,你們打算如何?she殺我嗎?”

  周圍的兵士漸漸低下頭,左蒼狼說:“我來之時,曾想過。我覺得多年同袍,你們當不至於對我下手。”四周寂靜無聲,她繼續說:“可是萬一如果真是見了血,你們從此無法回頭,只能一戰。到時候你們中間,又能剩下幾個人?我可以死在這裡,但我不能用你們命,卻賭這萬分之一。”

  周圍不知是誰先放下武器,慢慢所有人都扔了兵器。左蒼狼暗自鬆了一口氣,轉頭對袁戲說:“進城,讓溫老爺子比對溫帥筆跡。”

  袁戲頗有些不是滋味,他確實將溫老爺子一家人陷入險境。他走下來,扶起溫老爺子,溫行野推開他,說:“臭小子,我還沒老到這種程度!”

  袁戲腆著臉仍然扶住他,問左蒼狼:“你也跟我們一塊入城?”

  左蒼狼說:“不然呢?”

  袁戲說:“我們素在軍中,溫帥筆跡,我等絕計不會認錯!如果溫老爺子也確認那是溫帥親筆,又怎麼說?”

  左蒼狼說:“那時候你要she殺我,也還來得及。”

  “你!”袁戲被噎住了。

  袁戲是計劃把馬邑城當作最後的據點,是以一開始就打算守住宿鄴。此時回到宿鄴城中,這一番奔波,左蒼狼和溫行野都疲憊不堪了。袁戲拿出溫砌的信,交給溫行野。

  溫行野強打起精神,仔細檢視。鄭褚、諸葛錦分立左右,一臉肅穆地等待結果。左蒼狼說:“現在這裡,只有我們幾個人,有些話,想必也可以說了。我想問問三位將軍,以你們現在的兵力,如果周信大軍殺到,你們能守住宿鄴幾天?”

  三個人互相看看,不說話了。左蒼狼又問:“能守馬邑城幾天?”

  還是沒有人說話,左蒼狼說:“我知道,三位將軍都是慷慨高義之士,不懼一死。甚至為了溫帥,連家人親眷的性命,也可以置之度外。但是你們要將大燕百姓的生死、家國河山也都置之度外嗎?”

  諸葛錦說:“將軍,我承認起兵只是激於義憤、報仇心切,可是無論如何,這世間總該有正義、公理!慕容炎這樣的人,我們不征不討,難道還要繼續卑躬曲膝,俯首叩拜嗎?”

  左蒼狼說:“諸葛將軍說得好,激於義憤,報仇心切。可是你們捫心自問,這是一個將領能做的事嗎?你們手裡六萬餘兵士,三位將軍就準備用他們的血,他們族人親眷的性命,來讓你們快意恩仇?”

  袁戲是個粗人,聞言只覺得心裡煩亂,問:“難道溫帥的仇就不報了不成?”

  左蒼狼說:“你若信我,這件事情交給我。你若不信,你現在出去,提著你的重戟,跟慕容炎拼個高下。反正你是必死,到時候以慕容炎的性情,你的父母親人必然受你牽累。你在天有靈,也正好可以看著父母斬首,妻女官賣,親朋好友一律流放。”

  袁戲急怒之下,更想不了那麼多了,他說:“那你打算怎麼辦?”

  左蒼狼素手按住他的肩,慢慢用力,說:“諸葛將軍說過,無論如何,這世間總該有正義和公理。但是袁戲,正義和公理也需要時間,現在的大燕,經不起這樣的風雨了。”

  袁戲望著她的眼睛,慢慢平靜下來,說:“你相信那些書信是真的,對不對?”

  左蒼狼沉默,許久之後,說:“嗯。”

  袁戲說:“你都沒有看過一眼,真的相信?”

  左蒼狼轉過身去,徐徐說:“我用了很長的年月去看,一點一點,艱澀漫長。”

  溫行野這時候才站起來,問左蒼狼:“向外面的兵士解釋嗎?”

  左蒼狼說:“嗯。”

  溫行野走到袁戲三人面前,猛然雙膝一屈,跪倒在地。三個人俱都大驚,溫行野說:“我替砌兒謝謝你們。他這一生,過得不易。但是能有你們幾個袍澤,總算沒有白過。他一生所求,不過是守住這片山河,守住大燕,又何償不是守住你們?不管付出多少,如果你們都在,大燕河山還在,想來便是值得。”

  三個人將他扶起來,百戰將軍也是淚眼婆娑。也只有他們,知道溫砌是怎樣在這荒涼的邊城,艱難地守住家國。那些日日夜夜的經營籌謀,到頭來,竟不知是失敗,還是成功。

  許久之後,幾個人一齊出去,召集外面的兵士。溫行野走到人前,高聲說:“方才在室內,我仔細比對了砌兒的筆跡,如今三位將軍也仔細參詳之後,發現這封信,是有人蓄意偽造的。”

  眾人頓時大嘩,溫行野厲聲說:“定是有jian佞小人在暗處挑撥,引起我等與陛下的猜忌。欲將我等陷入不忠不義、萬劫不復之地。我在這裡代砌兒謝謝大家!”他深鞠一躬,說:“溫氏滿門永遠感念各位高情厚義。但是我們是大燕的軍人,軍人天職,就是保家衛國。大家萬不能中了小人jian計,令我等燕人同室操戈,做出這等親痛仇快之事!”

  兵士們頓時有些慌了,有人問:“袁將軍,如今陛下恐怕已經知道我等前來宿鄴城,聽說周太尉已經奉命備戰,軍隊正在趕來途中。我們如今……可如何是好?”

  袁戲看了一眼左蒼狼,左蒼狼說:“袁將軍召集諸位,只是要查清這幾封偽造信件的來由。我們暗處的敵人,可能是西靖jian細,也可能另有其人。大家要戒備團結。至於陛下那邊……若是有人提審,大家直言便是。只是現在,袁將軍要照例搜索諸位的隨身物品,看看有沒有混入軍中的細作。”

  她話音剛落,袁戲當然便順水推舟,說:“來人,嚴格搜查營帳,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有人應了一聲是,開始搜查。溫行野顧不上歇口氣,說:“慕容炎那邊,他會相信我們的話嗎?”

  左蒼狼說:“當然不會。”溫行野說:“那到時候,如果他下令攻城……”

  左蒼狼說:“等等吧,就這兩天了。”

  溫行野想問她等什麼,她卻已經進了裡間——她也累了。

  第二天,有人送來一封書信,言明必須見到左蒼狼本人才能奉上。袁戲一臉稀奇:“你剛到宿鄴城,是誰就趕著給你寄信?”

  左蒼狼接過那封信,只抽出來看了一眼,便是如釋重負的神情——幸好,達奚琴從不誤事。溫行野都忍不住問:“誰寄的信?”

  左蒼狼把信遞給他,說:“溫帥的信。”

  溫行野一怔,接過來之後拆開,駭然發現,那字跡同溫砌幾乎一般無二!他大吃一驚,問:“這……誰寫的信?”

  左蒼狼說:“誰寫的不重要,這就是我們給慕容炎的交待。”

  溫行野不明白,說:“什麼?”

  左蒼狼轉頭看他,說:“陛下生性多疑,這次的事姜散宜勢必百般挑撥,極盡讒言。可是如果溫帥的信是假的,你說,他第一時間,會懷疑是誰有意為之呢?”

  溫行野如夢初醒:“你是想……拔除姜散宜?”

  左蒼狼說:“姜家威風了這麼些日子,也是時候到頭了。”

  兩個人正說著話,突然袁戲想起什麼,說:“將軍,溫帥當時寫了兩封信,另一封是給你。”

  左蒼狼和溫行野都有些意外,同時問:“什麼內容?”

  袁戲說:“是寫給您的,沒敢拆。”

  左蒼狼諷刺道:“居然還有你不敢做的事?”

  袁戲說:“天地良心啊將軍,康華縣我就是想嚇嚇您,絕沒有放箭的意思!”

  左蒼狼說:“袁戲,我錯怪你了。”袁戲有點不好意思,左蒼狼把手搭在他肩上,一臉凝重:“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瞞你了。其實我這次來,是陛下的意思。他讓我先拖住你們,這時候,恐怕已經在攻打馬邑城了。”

  “你說什麼?”袁戲幾乎就要跳起來,還是溫行野嘆氣,說:“她也只是嚇嚇你的。信在哪裡,還不快拿出來。”

  袁戲怒了:“哪有你這樣的,差點把我嚇尿。”一邊抱怨一邊轉身,拿了一封信交給左蒼狼。左蒼狼拆開信封,袁戲和溫行野都湊過來看。

  她瞟了瞟二人,說:“你們還是躲著點吧,萬一這是溫帥寫給我的情書,豈不尷尬?”

  “……”溫行野和袁戲都是一臉無奈,人倒是躲開了。左蒼狼緩緩抽出信紙,上面只有寥寥數語——為將者,當身懷菩提心,手持修羅刀。萬人性命所系,何來個人榮辱?須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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