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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喬的眼裡是哀戚,黃慶玲的眼裡是抓賊抓贓的得意,而他自己呢?他究竟是什麼感受,或悲痛或絕望?連自己也說不清了。

  黃慶玲一把抓住余喬手腕,兩隻眼睛瞪得銅陵那麼大,“你聽見了?他已經親口承認,你不管你爸也就算了,我不能看著你往火坑裡跳。”

  余喬聽著耳邊尖利的話語,卻只愣愣地看著不說話也不抬頭的陳繼川。

  而黃慶玲轉過臉就對陳繼川下逐客令,“季先生,人要臉樹要皮,都已經說到這一步,你不至於逼我叫片警幫忙趕人吧。”

  陳繼川扶著膝蓋站起來,沒去看余喬,側身繞過黃慶玲走到客廳,把自己的煙、打火機和手機拿上,說了句,“阿姨,錯是我犯的,您別怪余喬。”

  黃慶玲一陣冷笑,“我自己的女兒我自己會教,就不勞你操心了。我醜話說在前面,你要走就走得乾乾淨淨的,別搞得我真把余喬鎖起來,她就算長到三十歲,我也還是她媽,想怎麼管就怎麼管。”

  “那是。”他扶著玄關上的置物架,把鞋換好,正要往外邁第一步,余喬終於回過神,甩開黃慶玲一下橫在陳繼川身前,拉住他兩隻手臂,仰頭看著他,已然哭得不成樣子,“陳繼川,你要去哪?”

  陳繼川低頭看她,笑笑說:“不去哪,遛個彎兒就回。”

  “你騙我!”

  余喬哭著,緊緊拽住他的襯衫衣袖,“你不會回來了,你不要我了,就因為我媽的幾句話,你不要我了!”

  “余喬!你給我回來!”驚聲尖叫的,是黃慶玲。

  陳繼川伸手摸了摸余喬沾滿淚的臉,“沒有的事,你先陪陪你媽,我把這事兒了了就回。”

  但余喬不肯放手,“我跟你一起走。”

  “別鬧。”

  “你答應過我的,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他扯了扯嘴角,還能笑得滿不在乎,“這什麼事兒啊這,我真就是去見見老田。”

  “帶上我,這個家我也不住了,我們出去租房子。”

  黃慶玲一聽,立刻上來拉扯她,“你還要不要臉了?人家已經答應收拾東西走人了,你死賴著不讓人走是什麼意思?我怎麼有你這麼個不爭氣的女兒。”

  興許是氣急了,黃慶玲的巴掌不斷落在余喬後背和側臉,中年女人的力氣不算大,但打得多了還是給余喬臉上脖子撕拉出了紅印子,然而余喬仿佛沒有痛感,她只看著陳繼川,只等他一句話,天涯海角,吃苦受罪,她都願意。

  可惜陳繼川避開她炙熱的幾近祈求的眼神,他偏過頭,慢慢掰開余喬攥住他衣袖的手指頭,“聽你媽的話,別這麼倔。”

  “陳繼川……”

  “別哭了……”

  “陳繼川!”

  他走了,連電梯都沒等,直接轉進消防樓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曾經載滿他們對新生活美好願景的公寓。

  余喬靠著牆壁,望著空蕩蕩的走廊,幾乎脫力。

  “我要是早一步來,也不至於鬧成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沾過那種東西的人都沒救的,你現在可憐他,將來誰來可憐你?”黃慶玲的聲線再度拔高,敲打在冰冷的水泥牆上,似乎有回音。

  余喬擦乾淚,回過頭面對士氣昂揚的母親,待陳繼川走後,她反而平靜下來,“我從來沒有可憐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可憐。”

  “嘖……你還維護他,他給你灌了什麼*藥了還是你中了什麼邪?這種人到底有哪一點值得你這麼要死要活的?不管了,這地方你不許再住,現在就跟媽回去……余喬!你幹什麼?”

  余喬慢慢跪在黃慶玲面前,“媽,一二年他生死不明,我在王醫生那騙到了安眠藥,攢了三個月,攢足九十片……如果不是小曼來得及時,我早就已經被燒得只剩下灰了……”

  黃慶玲拉不動余喬,捶胸頓足,“喬喬……你……你這是要剜我的心……你這是要逼死媽是不是?”

  “不是……這件事我本來一輩子都不打算說了……可是你逼我……明明是你們逼我,卻好像你們才是受害者,你們都是在為我好……可是我做錯了什麼?我到底要怎麼樣才算對?”她精疲力竭,說話也綿軟無力,聲音越來越小,“媽,我說沒他我活不下去,這話是真的。”

  黃慶玲向後一靠,仿佛一瞬間被人掐住喉嚨,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余喬,既恨她不爭氣,又心疼她飽嘗人生苦楚,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全身上下都沒有力氣。

  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南方城市總是比內地先一步撐起大太陽。

  陳繼川其實沒走遠,他沒帶錢包,就真這麼漫無目的地在小區花園裡遛彎兒,走到游泳池旁邊的時候忽然發現一群老大媽簇擁著往門口走,大白天的也不是跳廣場舞的點兒,陳繼川跟上去,聽見一個卷頭髮大媽同另一個紅頭髮大嬸說:“你聽說了吧,咱們小區出了個大事,有個搞貪污的警察住咱們這,就是9a棟十七樓那個。”

  紅頭髮的操一口東北口音,聽著像在看春晚小品,莫名透著一股滑稽,“哎,我也是看我兒媳婦兒給我發的微信才知道,什麼貪污,不止吶,還吸毒!你說要只貪污就算了,反著也不關咱們的事兒,可是吸毒就不成了,我們小區好歹也十萬起啊,住的不是富豪也是內什麼……”

  “中產階級!”又湊過來一個,矮個子胖墩墩,長得像劉姥姥的。

  “對,你說來來往往這麼多小孩兒老人的,萬一出了什麼事,是吧?”

  “就是就是,這吸了毒就跟死了沒啥區別,還不如死了呢。萬一哪天發起狂,在咱小區隨便抓一個小娃娃,誰負得起這個責?”

  “所以說要搞業主聯合提議嘛。”

  “可這是人家買的房子,沒理由趕他走吧。”

  “不走?不走我就天天去警察局坐著!總得有警察來管!反正我老就一退休工人,有的是時間!”

  “是是是,再不然就找記者,曝光他們!總得有人管!”

  一群人議論紛紛,由領頭的白頭髮老大爺在小區入門處貼上“大字報”,這人陳繼川還認識,聊過幾句,聽說以前是搞計劃生育的,是個退休的局長,對待頑固分子非常有經驗。

  老頭把白底“大字報”貼在最醒目的地方,毛筆字個個斗大,讓人大老遠就看見他們標題上寫明的“維護小區和諧,堅決抵制犯罪分子”重大決心。

  陳繼川雖然只剩一隻眼睛,但視力還算不錯,隔著人群也能看清業主們要將他這樣的“人渣”“敗類”“社會毒瘤”逐出小區的理由和即將採取的措施。

  最好笑的是,明明中間還有幾個平常與他關係不錯的鄰居,現在卻比一般人都要激動,仿佛自己情感受騙非要“作惡者”認罪伏誅才行。

  人或許天生愚蠢,寧願相信別人的嘴,也不肯信自己的心。

  幾個老頭老太太開始圍著物業部負責人吵吵鬧鬧要結果要措施,陳繼川覺得挺好笑,背過身再往小區中央的小樹林走,中途接到田一峰電話,也不算好消息,“已經有記者圍到市局採訪了,不知道從哪打聽出來你跟你二叔的關係,好幾個打算在這上面做文章……哎,算我烏鴉嘴,剛出一稿,說你之所以能逍遙法外,全靠有個當局長的叔叔……這他媽的……見過造謠的,沒見過這麼毒這麼噁心的,要老子不是警察,非他媽揍死他不可……”

  “沒辦法,不想當也當了,就這麼混著吧……”陳繼川揣著兜,重新走進9a,但這回他按住頂樓33層按鍵。

  田一峰不放心他,“你怎麼樣了?這事還鬧挺大的,沒記者去堵你們吧。”

  “還沒,肯定是堵我二叔更容易啊,找我幹嘛。”

  頂層的鐵門早壞了,他一腳踹開走到平台上,高樓風迎面撲來,差一點將他嘴裡的煙都吹走。

  田一峰說:“我知道你委屈,人已經查到了,接下來肯定按程序辦,等局裡再發個公告澄清一下就差不多了,也沒多大事,你別有心理負擔。”

  “不會信的。”

  “什麼?”

  “沒人信咱們,特別我這又是局長的親戚,又是毒梟的女婿,還他媽挺有錢,誰會信?”陳繼川的話說得很輕,幾乎都被樓頂的風帶走,“行了,沒別的事,你好好幹活,別動不動跟個土匪似的要動手,當警察嘛,受窩囊氣的機會比抓賊多得多了。”

  他看過太多了——

  “能幹這麼大一票,肯定背後有人,要我說就派紀委去查,一查一個準,現在這些當警察的,有哪個乾淨?都他媽拖出去槍斃。”

  “搞不好就是局長示下嘛,搞到贓款大家發財,賊也抓了,功也立了,皆大歡喜。”

  “哈哈哈這麼好的活兒,我也要去考警校,升官發財找小蜜,從此走向人生巔峰。”

  “這種人渣就應該槍斃,最好換古代,凌遲處死。”

  “相信我,肯定官方澄清沒有這回事,然後兩三天風頭過去,還是該幹嘛幹嘛,小老百姓就別操那個心了,老老實實給官老爺們當狗吧。”

  “要我說,這個事看著離奇,但是無風不起浪,那個警察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

  ……

  ……

  太多了……

  惡毒的字句,極端的言辭,狂熱而正義的群眾,不信真相只信自我的人民。

  他摸了摸毫無知覺的左眼,忽然笑出聲來。

  陳繼川語氣輕鬆,田一峰卻莫名地覺得不大對勁,忽然沒頭沒腦地問:“川兒,你還記得咱們入職的宣誓詞吧?”

  “不記得了,記那個幹什麼……”

  “那我給你背一遍。”田一峰還沒開始,就被陳繼川掐斷了電話。

  他把手機揣在褲兜里,吹著風,慢慢向前走,在天台邊緣俯瞰著這座生機勃勃的城市,頃刻之間仿佛煩惱都被風帶走,餘下的是他飽受折磨的*與始終倔強的靈魂,卻與陳繼川的世界漸行漸遠。

  關於誓詞,他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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