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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繼川撥了撥桌上的菸灰缸,“一定要我說明白?非得讓我告訴余喬他媽,你高江是個騙婚的同性戀?”

  高江一瞬間變了臉色,“季先生,話不能亂說,我可以隨時告你誹謗。”

  “一個月光開房就十三次,還不是跟同一個人,高先生非得找私家偵探拍照片才肯認?”

  “你!”高江似乎受到極大的羞辱,憤然起立,死死盯著對面老神在在的陳繼川,“你信不信我打個電話就能弄死你。”

  “信,我當然信。”陳繼川笑著點頭,威脅的話聽在耳里,不痛不癢,“看您這油光發亮的腦袋就比我有社會地位,不過呢,有的時候也別逼人太甚,大家都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你敢告訴任何一個人——”

  “我沒你那麼有空,不過你也消停點,別他媽再去到處騙人小姑娘。”陳繼川站起來,背沒挺直也比高江高出半個頭,他冷著臉,挑高眉,有著一張上帝也鍾愛的臉。

  高江晃神了。

  陳繼川在桌上留下一張粉紅鈔票,消失在華燈璀璨的不眠夜。

  高江仍然坐在原位,怔怔出神。

  忽然間伸出手,食指沿著菸灰缸邊緣繞一圈,停在一個細小缺口。

  他招手叫來服務員,“菸灰缸什麼價?”

  陳繼川回家時,余喬還沒醒,她裹在棉被裡,額頭上滲出薄薄一層汗。

  但他上床時她是知道的,閉著眼問:“回來了?”

  他應一聲,“回來了。”

  她才徹底放心,再度睡去。

  然而也許是感冒藥的安眠效果太差,她半夜驚醒,又發現陳繼川不在身邊。

  余喬小心翼翼下床,臥室和浴室的門都是半掩,透過一點點微弱的光,她窺見他孤獨的隱忍的側影,捏一根燒得猩紅的香菸,忽然間摁在右手手臂。

  驚慌中她捂住嘴,聽見高溫燒灼皮膚的滋滋聲,也聽見他壓抑的呻yin,短短一聲已然將她的心撕碎。

  第四十七章恆定

  房子不大,浴室門外稍稍有一點響動陳繼川都應當能察覺,但他精神渙散,仿佛仍然被朗昆沉在水底,外界訊息都被水聲過濾,無法傳達、無可感知。

  窗外,凌晨的天空被路燈橙黃色路燈染透,偶爾一兩輛跑車呼嘯而過,馬達聲幾乎要將耳膜撞碎。

  陳繼川收拾好浴室再回到床上時,余喬已經閉上眼,繼續扮演無知的女主人。

  大家佯裝無事,繼續微笑,繼續麻木,仿佛一切僅僅是虛妄的想像。

  未來就在眼前,未來卻又如此令人恐懼。

  終於到周末,余喬提議出門逛逛,陳繼川已經恢復正常,與從前一樣和她打趣聊天,與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

  而余喬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他右手手臂,唯恐碰到昨夜被香菸灼傷的皮膚。

  “余喬。”

  春風帶著海cháo的濕意,吻過眉心。

  陳繼川牽著她的手,走在迂迴繚繞的回家路上。

  余喬側過頭,嘴角掛著淺淺笑意,“想說什麼?”

  他猶豫一陣,大約有很多話想說,然而卻無從說起,最終只能低下頭看一片半黃半綠的葉,“沒什麼,看你太呆了,喊你兩聲。”

  余喬挽住他左手,靠著他,越走越慢,“你昨天去找高江了?”

  “找了。”

  “沒動手吧?”

  “沒有,不過這人挺欠。”身後有自行車要過,他將余喬拖到樹下,等車過了再回到小路上。

  “那……他答應了?”余喬問。

  陳繼川說:“不答應也得答應。”

  “好兇。”

  “凶不過你。”

  走到小區門口,迎面走來一位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來和陳繼川打招呼,“季先生出來散步啊?”

  陳繼川用疊成桃心的五毛紙幣把小孩子逗笑,繼而和孩子的母親寒暄,余喬這才知道這位捲髮少婦姓周,就住在她斜對面。

  之後,余喬建議他,“你該去做居委會主任,代替閒人馬大姐的職位。”

  “我?我去管人家的閒事了,誰來伺候你呢余老闆?”陳繼川騷得很,長臂一伸,半個身體都掛在余喬肩上。

  余喬抿嘴笑,走到人工湖時低著頭小聲說:“陳繼川,我們去看醫生吧。”

  “你病了?”

  “我從前的心理醫生,專業度上非常可靠,為病人保守秘密是他們執業第一守則……”

  她醞釀已久,他卻不給任何餘地就拒絕,“不去。”

  “陳繼川……”

  他堅稱,“我沒事,你別瞎想。”

  或許是因為她不夠堅決,又或許是因為她過於軟弱,余喬沒能再繼續。

  大概是時機不對吧——

  在電梯裡,她看著不斷攀升的紅色數字,默默對自己說。

  她的阿q精神與拖延症同時發揮作用,為她不斷胡思亂想的大腦降溫,可惜的是這兩種世上最無用的安慰劑並沒能持續太長時間。

  星期天,他們手牽手吃飯逛街,看完一場略感無聊的愛情電影。

  余喬想,這原本應當是個春風沉醉的夜晚,愛與時光停留得剛剛好,就連煩惱都無心打擾。

  睡前她問陳繼川,“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他正忙著翻一本《發動機原理》,對她的問話隨口敷衍,“你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

  “這是什麼話!”

  余喬生氣了,拉高被子翻過身不理他,粗神經的陳繼川卻沒看出來,他還在琢磨這本舊書上模糊晦澀的文字,他一直有再回學校讀書的念頭,只是這些年來,現實不允許他選擇。

  看累了,他合上書,順手關燈。

  躺下時不忘親吻身邊寧靜美好的側臉,微光下,她鼻尖瑩潤似緬北深山無人知曉的玉,讓他忍不住親在她鼻尖上,惹她一揮手,趕蚊子一樣揮開他。

  黑暗中,他微微笑,慢慢在她身邊躺下,懷中擁抱著余喬瘦小嬌弱的身體,無法想像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弱小的未經風雨的人,在天地崩塌時,在搖搖欲毀的懸崖邊,將他拉回平庸卻真實的生活。

  “謝謝。”他在心裡說。

  凌晨三點,這座城終於落入孤獨的掌心。

  余喬已經習慣半夜清醒,一睜眼,她清楚地聽見浴室傳來低啞而壓抑的哭泣聲,這一次他似乎再也忍不住,忘了身邊還有她,忘了隱藏,在春天剛剛張開雙臂準備與你擁抱的時候,他蜷縮在浴室角落,斷斷續續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別打了……”

  在虛幻的想像中,那些疼痛卻仿佛都是真的,拳頭扎紮實實捶在小腹,刀鋒冰冰涼涼緊貼耳後,他道歉,他求饒,他毫無尊嚴地趴在地上去舔朗坤的鞋尖,他嘗到血和泥土混合的味道,他同時聽見周遭快活的笑聲,他們操一口生硬的漢語指著他說:“快看,他像不像一條狗?”

  他是,他是!

  他點頭,朝著每個方向、每一張得意的面孔點頭。

  他甚至向朗坤下跪磕頭,跟隨指令大聲說:“我是狗!我是!我是狗!”

  “我是一條狗……一條狗……我是坤哥的狗……”

  這些神經質的剖白大概取悅了身旁圍觀的人,他們開心地笑了起來,笑得最大聲的是朗坤,捏著陳繼川的下巴說:“真他媽是條好狗。”

  他在惶恐中也跟著他們一起笑,他的面孔扭曲,仿佛是被泡發了的麵團,沾滿這個世界最骯髒的顏色。

  朗坤問:“你笑什麼?”

  他似乎不會說話了,不可自控地笑得越來越大聲,笑得口水流了滿臉,眼淚鼻涕也同一時間向外涌。

  朗坤嫌他髒,收回手一腳踹過去,陳繼川倒在積水的泥坑當中,昨夜多半有人在坑裡撒過尿,水從口鼻鑽進去,他嘗到一股一場腥臊的味道。

  “媽媽——”

  他想家了,想媽媽,想念家屬區二棟樓下那顆承載了他一整個童年的老槐樹,想念奶奶親手做的芝麻煎餅,想念父親磨得半舊的武裝帶。

  他害怕,害怕成為那些程式化的故事裡光榮壯烈的英雄。

  於是他雙手抱頭,躲藏在浴室、泥坑、或是現實之外。

  直到余喬推開門,他仍然沒有察覺,他只是抱著自己,以一個弱者的姿態,懇求再懇求,“求求你們,放了我……求求你……坤哥,求求你……”

  他太疼了,疼到企圖用一種全新的疼痛去掩蓋舊的瘡疤。

  “陳繼川……”

  余喬的聲音在止不住地顫,她一生被保護得太好,從未見過血腥場面,直到今天,二零一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凌晨三點三十四分,她撞見陳繼川的血,順著凹陷的水槽流向下水道。

  他用陶瓷刀左手手臂上割開兩道傷口,似兩張血盆大口正衝著門口止步不前的余喬露出獠牙、耀武揚威。

  終於,她走上前,抱住身處驚惶中的陳繼川,讓他靠在自己胸上,她哭著說:“陳繼川,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他從她懷裡抬起頭,雙眼茫然,卻充滿恐懼,仿佛從那一天開始,他餘下時光都在恐懼當中掙扎。

  她捧住他的臉,定定道:“都已經過去了,都已經過去了陳繼川。沒有朗坤,沒有孟偉,也沒有……沒有餘文初……只有我,我在這裡,永遠陪著你……不要怕……”

  怎麼能不怕呢?

  連她自己都在害怕,對未來的抗拒正在一點一點將她吞噬,她的話語是如此無力,擁抱又是如此單薄,但這也已經是她能為他做的唯一了。

  生活的苦難過於龐大,似一座巨人山,讓人灰心、絕望、永遠卻步。

  她說:“你不要怕,余文初和朗坤都已經被執行死刑,我親眼送他們上刑場,不會有錯。”

  陳繼川仍然沒有反應,可是余喬哭了。

  她想起與余文初見最後一面時瑞麗陰沉沉的天,隔著冰冷鐵窗,余文初的臉被欄杆切分成豎條形碎片。父親問她,是不是還怨恨。

  她說了謊。

  最終,父親走了。

  罪與罰分明,她的苦痛無處言說,唯有山邊一朵灰濛濛的雲替她哭。

  然而她的痛原本不要緊,她是罪有應得,再痛也不可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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