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翌日夜,山谷幽靜,藍絲絨一樣的天際孤寒地懸了稀落幾顆星,時而閃爍。身後山谷軍營中早已肅靜一片,帳中燈火盡熄,唯巡夜兵勇手中火把和那燃在帳間的篝火散出零星光點來,夜正濃。

  北方此刻已寒暑交替,又至隆冬,然而這寧沽之地卻還溫暖如春,綿延的山谷蔥翠濃郁,夜幕下鋪展開去,愈顯幽深靜謐,糙木茂密。

  玄月如鉤自雲中探出,清輝灑下,映亮的錦瑟清麗的面容,她揚著臉遙望著對面被兩處險峰夾在中間的一處谷地,隱約見關礙沉沉,據守一方山谷,險關之上火光點點,便嘆了一聲,道:“希望這場仗不要再打下去了……”

  一晃完顏宗熹已登基大半年,天下安定,可南錦政權卻依舊頑固抵抗,完顏宗澤插入南錦軍背後奇襲制勝,迫使楊松之領兵退守鷹嘴關,因燕國大軍軍備精良,糧糙充足,士氣高昂,人數也多,如今倒是占了上峰,形勢樂觀,可南錦軍卻也占了地利,拒險而守,兩方崢嶸鐵血,再打下去自然還是免不了傷亡皆是慘重的結果。

  一陣夜風吹來,完顏宗澤替錦瑟攏了攏肩頭披風,道:“我會按你的意思先勸降,實在不行再強攻,夜風涼,我們回去吧。”

  完顏宗澤說著已掉轉了馬頭,錦瑟今夜想著明日便要攻關,輾轉反側都睡不著,便央了完顏宗澤帶她上山頭來遙望南錦大軍如今據守的關隘,此刻聞言她嘆息一聲,忍不住又回頭望了眼對面黑沉沉的山谷,這才靠進了完顏宗澤懷裡,被他一裹斗篷整個遮進一方溫暖天地,御風而馳,沿山道疾馳而過。

  翌日,天剛露出青白之色,南錦軍所據守的鷹嘴關外便傳來了震天的馬蹄聲,關中天地震動,關外鼓聲震天,楊松之一臉沉肅身披盔甲自帥帳邁出已有小將牽來了他的坐騎,他翻身上馬直衝關門。關中將士兵勇們略有驚慌,片刻便各依命令整肅軍容,準備迎戰。

  楊松之在高高的關牆下勒馬,行雲流水地跳下馬背,幾大步登上關隘,卻見外頭燕軍已鐵甲如cháo,在關下嚴陣以待,可卻並不攻關,只不遠不近的站著,望著這邊關隘,倒像是在等什麼人。

  他正詫異,卻見那邊隊伍自中間裂開,有兩架模樣肖似投石機的架子被緩緩推了過來,其後卻沒有推著大石的車馬,反而有一隊兵勇兩兩抬著麻布袋子上前,瞧那姿態,麻布袋子的重量當並不沉。那似投石機的架子被擺開,便有兵勇將麻布袋固定在了上面,可也不投,只靜靜望著這邊。

  關隘上的守關兵勇們早便挽弓以待,此刻倒被敵軍一番奇怪的行動給弄的微懵,楊松之蹙眉,也正在揣測敵軍的意圖,卻見對面鐵甲之後馳過並騎兩騎來,那分明是一男一女,男子身姿雄健挺拔,女子英姿清傲,一個玄袍翻滾,一個紅衣絕艷。

  楊松之心一緊,盯著那兩騎馳至陣前,果見馬上之人正是完顏宗澤夫妻。楊松之不知錦瑟竟也跟完顏宗澤來了邊疆,此刻驟然見她,他心不受控制地一縮,凝眸望去。她端坐在馬背上,控馬持韁,姿態嫻熟,鏤空刻花的銀色頭盔下還是那張清妍絕俗的容顏,所不同的是那面容之上少了他所熟悉的溫婉恬靜,取而代之是飛揚恣意,明艷無雙。可以看出,她現在的生活該是很合心意的,聽聞她初夏時剛給完顏宗澤添了一對麟兒,想必他待她是極好極好的。

  這般想著,楊松之心裡便泛起一股又酸又甜的熱cháo來,他壓了壓情緒,這才沉聲道:“傳令下去,敵軍主帥就在關下主戰,不可放鬆,隨時準備迎戰!”

  小將領命大喊傳令,可卻在此時,對面敵軍卻在完顏宗澤揮手之後終有了動靜,只是他們依舊沒有攻城,反倒是突然唱起了歌,那歌聲先還只有前頭數隊人在唱,漸漸的後面的兵勇們也加入了進來,如泣如訴的歌聲飄蕩在山谷間,漸漸聲震九天,震耳欲聾。接著那列隊齊整的前軍突然向兩邊分列,慢慢地有一群衣衫破舊的百姓從軍後過來,楊松之極目望去,那竟是一群老弱婦孺,個個瘦骨嶙峋,皮包骨頭,面色枯黃,飽經風霜,他們互相摻扶著緩緩而來,他們口中用濃濃的鄉音唱著思念的歌兒。

  孤江千山遠,曲徑萬谷川,遊子異鄉慈母盼,夢醒淚沾襟……

  一曲罷他們已站在了陣前,又接著唱起了另一曲,所唱之曲皆是中原腹地一帶流傳甚廣的民謠,而且這些民謠無不是遊子在外,慈父慈母,嬌妻稚兒寄託思念期盼之情的歌。歌曲唱腔曲調都帶著濃濃的家鄉口音和鄉情,聽在耳中,震在心頭!

  而令人更加震懾的是他們望向關中將士們的目光,那是怎樣的目光啊,思念,擔憂,祝福,盼望……混著老淚,和著鼻涕,流在因歲月折磨而滿是摺痕的面頰上,叫人看著聽著,酸澀的心膨脹地像是隨時要爆炸開,可即便這樣卻也像入魔般移不開眼睛。

  此次被鎮國公帶進這寧沽之地的數十萬兵馬皆征自中原腹地,他們隨著鎮國公且戰且退,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致使遠離家鄉,不能歸鄉,這皆非他們所願,都是迫不得已,有家難回。

  他們遠離故土,不僅要承受水土不服這樣身體上的痛苦,更重要的是思鄉情切,不少兵勇都會在夜裡對月流淚,他們之所以堅持據守在這裡,一來是不敢做逃兵,怕被抓回軍法處置,二來也是恐逃回家鄉也不被官軍所容,反要連累家人。

  可越是不能歸家,便越是想家,此刻耳聞家鄉歌聲,見著家鄉父老對著他們唱起這樣的歌,他們如何能不心神大亂,更何況南錦才剛剛打了一場大敗仗,兵退關中。楊松之祖籍正是離永州不遠的西河縣,這鄉音他不陌生,故而他初時也被蠱惑了,甚至熱了眼眶,待楊松之自歌聲中醒過神來,顧目四盼時卻見方才還面容堅毅的兵勇們,此刻雖還挽弓搭箭,可那一張張年輕的面龐上卻已滿是淚痕,有不少兵勇竟然已不知不覺跟著低唱了起來。

  楊松之豈會不明白完顏宗澤令這些人對著關隘唱歌的用意,他面色大變,然而卻無力阻止那歌聲飄揚而來,眼見著關隘之中像是染上了一場瘟疫,迅速瀰漫起一股悲慟,反逆之情來,他心知軍心已亂,再這般下去當真是不戰而敗。

  因敵軍並不在箭的she程之內,他忙傳令擊鼓,大開關門,主動出擊!

  而他將令剛下,豈料外頭的敵軍卻突然掉頭竟是一邊繼續歌唱,一面退軍了。楊松之握拳望去,那最後撤軍的兩隊人終將投石機上的麻袋拋了過來,麻袋飛至,完顏宗澤的箭也緊隨而至,一箭穿透麻袋上繫著的環結,漫天的信件猶如雪片一樣分落而下。

  連拋過去十數袋信件,完顏宗澤才沖關隘城樓上高高而立,面色鐵青的楊松之高聲喊道:“本王體恤關中將士思鄉情切,特為信使,捎來書信八千封,楊兄無需言謝。”

  他喊罷朗聲一笑,這才掉轉馬頭,指揮後軍緩緩退離,而城樓上,兵勇們已亂作一團,紛紛按麻袋上所寫大字指明的州郡期許能找到自己家人帶來的信件來,有那當真找到的,歡喜難禁,引得其他人更加瘋狂地哄搶信件,方才還嚴陣以待的關隘上此刻宛若鬧市,哪裡還有半點軍營模樣。

  “都不准撿!不准碰那些信件!都給本將軍放下!放下!”

  跟隨在楊松之身邊的一名大將怒喝著,然而此刻卻無人肯聽令,文士站在楊松之身後見楊松之面色複雜只看著這哄鬧的一幕也不出聲,不由擔憂地道:“皇上,這樣會動搖軍心的,微臣建議將這些蠱惑人心之物盡皆燒毀,誰敢私藏立斬不赦!”

  他言罷,楊松之卻像是根本就沒聽到他的話般,神情凝然不動地又默默瞧了眼那些捧著信熱淚滿眶的兵勇們,他竟驀然轉身,一言不發地下了城樓。他上得馬上,才有一名小兵匆匆自城樓上追了下來,手捧一封燙金信封呈上。

  楊松之接過卻見信封上的字正是姐姐平樂所寫,他睫羽輕顫,默然接過收入懷中,卻並不揚鞭,只盯著馬前跪著的小兵,道:“你可想家?”

  小兵一愣,咬了咬牙,到底說了實話,道:“俺離家時俺爹剛給俺娶了一房媳婦,俺娘早逝,俺爹年邁,俺家只俺這一根獨苗,俺不怕媳婦改嫁,她就算跟了別的漢子,俺也不怪她,就只怕俺爹養俺一場,老後卻無人送終……”

  楊松之聞言面部線條愈加凌冽,小兵驚出一聲冷汗,正懊悔說了實話,也許就要小命不保,卻聞頭頂傳來一道輕淺卻沉肅的聲音。

  “你放心,我不會叫他老人家無兒送終的。”

  小兵恍若夢中,待回過神時,楊松之早已策馬遠去。

  是日夜,位於兩座軍營間的一處山頂,山風清涼,朗月明照,錦瑟耳聽山道間傳來依稀的馬蹄聲,不禁快行兩步翹首而望,隨著蹄聲清亮夜色下顯現出一騎孤絕的身影來,見楊松之竟只身前來,未帶半個隨從,錦瑟心一觸。而站在她身後的完顏宗澤已是輕嗤一聲,陰腔怪調地道:“單槍匹馬,他可真信得過你啊。”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