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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賀春景個應承得很大方,然而下一句說得也瀟灑。

  「現在……捨得了。」

  陳藩猛然驚醒,連眼睛也來不及睜開,本能地向左側伸手一探,空空蕩蕩!

  他一個激靈掀開被子坐起來,卻在下一秒借著窗簾外漏進來的微弱光亮,看見床尾坐著一個人。

  賀春景拿著水杯,像是被身後的動靜嚇了一跳,擰了半個身子來看。

  屋裡太暗,他們彼此都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唯有兩兩相對的、透光琉璃似的眼睛停在空氣里。

  「你——怎麼起來了?」

  陳藩驚魂未定,連大氣都顧不上喘,向前傾身想要去抓賀春景的胳膊。

  姿勢變得太急,腰椎骨「咯嘣」輕響了聲。他頓了一下,這才發現賀春景手裡攥著一板藥,也不知是吃了還是沒吃。

  「……睡醒了,正想洗個澡。」賀春景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身上又是土又是什麼的,不大舒服。」

  陳藩搓了搓臉,感覺從髮際線上落下來零星的細小顆粒,是昨晚在聖慈學校接的一頭一臉土渣子。

  「我也得洗一下,幾點了?」

  「下午一點四十。」賀春景把手機按亮了一瞬,又快速熄滅,「除夕。」

  「……你……吃的什麼藥?」陳藩維持著那個搓臉的動作,滾熱的手心卡在腮幫子上。

  他感覺自己從後頸椎升起一輪發燥的太陽,烤得他乾裂、烤得他焦灼不堪,催他上前抓住賀春景來確認剛才的冰河大雪確實是夢。可他不敢。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膽怯,只覺得昨晚那張相片像告書,像狀紙,控訴他難辭其咎,審判他不配再像之前那樣輕佻浪蕩地對待賀春景。細密鋼針如數扎進他心窩裡,順著脈搏游竄,碰到哪裡都痛。

  薄薄的鋁片被捏了一下,很快鬆開,發出脆響。

  「布洛芬。」賀春景回答。

  「給我也來一片。」陳藩揉了揉太陽穴,一隻手落在被褥上,手心朝上。

  「……」

  賀春景猶豫了兩秒,掰了片藥給他。

  「水就剩個底子了,我去給你重新倒。」他忽然起身,像急著想走,這一個動作終於給了陳藩合理的抓住他的機會。

  「別走。」陳藩腰上使力往前一竄,終於如願抓住了賀春景的腕子,紮實、溫熱,令人心安,「一個底就行。」

  陳藩嘴裡銜著藥片含含糊糊開口,自己也不接那杯子,非就著賀春景的手把水喝了。或許是水實在太少,藥片在嘴裡散出一股苦兮兮的味道。

  「下次喝沖劑,草莓味的。」陳藩皺著眉頭把苦味壓了壓,「太苦了。」

  這句話倒是叫賀春景聲音里染上點笑意:「多大的人了。」

  「多大的人了都不該吃苦。」陳藩立時把話接上,「一點都不行。」

  兩人都怔住了。

  布洛芬見效好慢,陳藩想,吃下去他還是頭痛,心也痛。

  賀春景輕輕擰了擰腕子,陳藩這才意識到自己仍舊抓著他。但藥也吃了,水也喝了,實在沒什麼理由繼續把人梏著,於是手剛鬆了一個縫,賀春景就悄無聲息地從他掌心滑走了。

  「我去浴室。」

  可陳藩發現自己一秒鐘都不能忍受這種恐慌不安了,他得分分秒秒確定他把賀春景抓在手裡了才行。於是他再一次拽住賀春景,感受到那股踏實的熱度重新回到手裡了,才鬆了口氣。

  「我也洗,」陳藩啞著嗓子道,「一起吧。」

  「啊?」賀春景眼睛裡的光點閃了閃,又笑起來,還是搬出那句話,「都多大的人了。」

  陳藩沒什麼好說的,昨夜留下的症狀還在,胸悶、頭痛、犯嘔,偶爾有爆炸後的幻聽嗡鳴在耳朵里。

  於是他索性不說了,扯了對方的手往自己臉上貼,鼻子尖埋進人家手指縫裡,深吸時嗅到一點點硝火和塵土的氣味。

  這點細微氣味像把袖珍鑰匙,喀嚓開了頭腦的鎖。被夢境凍住的思維真正開始運轉,生產出零星的黠慧,以供陳藩恢復了一點使喚舌頭的力氣:「我擔心你腳上的傷,瓷磚地滑,萬一摔了怎麼辦。」

  賀春景垂眸看著他大狗似的磨蹭:「那算什麼傷。」

  「怎麼不算傷?」陳藩立刻抬頭看向他,「我的手現在還疼,疼得要命。」

  這話說得膩味極了。

  擱到平時賀春景准給他一杵子,還得齜牙咧嘴躲得老遠。但此時此刻他確實也感覺到兩人中間似是有一片軟玻璃樣的隔閡,操著小錘子也不知從何使力,於是給了陳藩一個打破它的機會。

  「走吧,我幫你洗頭髮。」他把陳藩從床上拽起來,兩人一前一後朝浴室走去。

  浴室里提前開了熱水,暖黃燈光霧蒙蒙。唯一煞風景的,就是隨著兩人動作往下簌簌掉落的小碎渣。

  場景有點像文物出土,喜感把赤裸身體坦然相見的尷尬都給沖淡了。

  賀春景無意間一回頭,從蓋著薄霧的鏡子裡,勉強看出陳藩在他背後換衣服的身形。他有點恍惚,好像昨天自己還在這扒著洗手台,大張開嘴查看未萌出的智齒;還為了少年時陳藩正飛長著的、蓬勃的身體心如擂鼓。轉眼睡了一覺,再睜開眼睛,兩人竟都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

  實在像一場很荒唐的夢。

  熱水澆下來的時候賀春景腦子還是鈍的,他草草洗了把臉,就站在巨大的圓環形花灑下面發呆,睜著眼睛任由水流從頭上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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