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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叔。”她笑吟吟地說,“我最近閱讀西方古典學的著作,有些問題不明。您從前在美國讀政治學,我想請教您。”

  海川亮感興趣地前傾身子:“你說。”

  “關於正義、”柏秀鑾提起酒杯,“一群人的正義,註定比一個人的正義重嗎?”

  “當然不是。”

  “如果在一個偷竊的國度,這個國家的臣民以偷竊為正義,有一個人卻認為偷竊是不正義的。那麼,在偷竊的國度中,正義該是偷竊,還是拒絕偷竊呢?”

  海川亮臉色大變,手抖了抖,酒水順著他的手腕流下來。

  柏傑生喝止住柏秀鑾:“什么正義不正義的,吃菜!”

  柏秀鑾笑吟吟地給海川亮夾了些菜:“阿叔墊墊。”

  海川亮整晚心神不寧,幾次險些將酒杯打翻,笑容也有些勉強。

  柏傑生看著幾個人互動,漸漸有些狐疑。

  晚上,把海川亮送走後,柏傑生問柏秀鑾:“你阿叔不對勁——你們有什麼瞞著我的?”

  柏秀鑾一五一十地說了。

  柏傑生半晌才從牙縫中擠出聲音:“怎麼可能!我認識海川亮幾十年,他不是這樣的人。”

  柏秀鑾說:“我只是敘述事實。”

  柏傑生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說著,他捂住頭,晃了晃,暈倒在地。

  柏家亂作一團。

  幾天後,柏大殷匆匆從天津趕回上海。

  柏傑生躺在床上,面色灰白。

  柏大殷帶著哭腔說:“爹,阿叔是我們一家的恩人,這事就這樣過去吧。信陵缶就算了,我不追究了。”

  柏傑生死死握住柏大殷的手,枯敗的眼中迸出光亮:“過去?這件事過去了,別的事呢?”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可在用咱們的航道!他真的在用咱們的航道做生意嗎?!”

  說著,柏傑生激動起來:“你可知道,外面有人說我們柏家給日本人做狗!我始終相信海川亮!可萬一海川亮不值得我信任呢?柏家怎麼辦?萬泰和號怎麼辦?你們怎麼辦?漢奸吶!以後咱們家所有人,都抬不起頭!”

  柏大殷握著老父親的手安慰:“阿叔不會的。”

  柏傑生躺在床上,望著房頂,緩緩道:“他真的不會嗎?”

  過完年,柏傑生身體恢復了些。等到能下地行走,已是1939年的6月。

  這天,海川亮從日本返回,一下了船就急急忙忙來找柏傑生。

  他提了很多補品過來:“傑生,你千萬保重好身體。”

  柏傑生神態平靜地給海川亮倒酒:“二十幾年的老規矩,咱倆喝一頓下船酒。”

  海川亮邊喝邊笑:“真是老規矩。話說,今天怎麼多炒了兩個菜啊?”

  柏傑生說:“今天想和你說說話。”說著,一飲而盡。

  海川亮也跟著一飲而盡,然後欲言又止。

  柏傑生說:“你這麼急著來找我,有什麼事?”

  海川亮思忖再三,貼近柏傑生的耳邊,低聲道:“局勢不太平,你……早做打算。”

  柏傑生心下震動:“有多快?一兩年?”

  海川亮咬牙說:“還要快些。大概……今年。”

  柏傑生一口酒噎在嗓子裡,想說什麼說不出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海川亮,眼中跳躍著奇異的火。

  良久,他喘息著說:“這種消息只有軍人才知道。你加日軍好幾年了吧。”

  海川亮驚得踢翻了椅子,手裡的酒杯也掉在地上:“你早就知道?”

  柏傑生只想詐出海川亮的實話,如今如願以償,心中卻沒有什麼喜悅,而是分外酸楚:“知道了。”

  海川亮說:“我以為我的身份不影響我們的友誼。”

  柏傑生說:“那你為什麼要拿大殷的信陵缶呢?”

  海川亮急道:“我是為了大殷好。他太高調了!信陵缶被軍中的大人物盯上,他不賣的話,只怕惹來殺身之禍。”

  柏傑生忍不住說:“即使信陵缶本不應該屬於那個人。這就是你相信的正義?正義保護的是大人物?”

  海川亮沉默。

  柏傑生招呼:“來,喝酒吃菜。”海川亮惴惴不安地飲酒。

  柏傑生平靜地把豐盛酒菜吃乾淨。

  吃過飯,柏傑生與海川亮來到港口,監督貨夫卸貨。柏傑生信步走上船,海川亮也跟了上來。

  晚風習習。

  柏傑生看著海面,感慨:“二十幾年,轉瞬即逝。月亮和大海始終沒變過。只有人才會變。”

  海川亮轉頭避開柏傑生的目光,急促道:“我畢竟姓海川。”

  柏傑生平靜地點頭:“我理解。”他轉頭看著海川亮,嘆息:“我知道你不想。我其實都理解。”

  海川亮也看著月色:“我以前太天真。人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蘇格拉底即使掌握真理又怎樣?一樣被民眾投票殺死。什麼是正義?我不知道什麼是正義,我只知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讓家人死。”

  柏傑生嘆息:“我聽不懂你說的那些洋東西,但我也不想讓我的家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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