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義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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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續幾日的秋老虎一過去,終於下了一場小雨。

  秋雨纏綿,天氣一下就涼了下來。一到傍晚,更是帶了深深的寒意。

  鄉間無事,岳鵬舉早早地點亮燈,將屋子裡的炕燒起來。

  花溶坐在熱乎乎的炕上,呵呵笑:「鵬舉,這麼早就弄得這麼暖和,冬天可怎麼過呢?」

  岳鵬舉邊整治飯菜,邊答:「我準備了許多柴禾,一冬也不怕。」

  屋裡的小火爐上,放著一隻鍋子,他親自燉一鍋老虎肉,已經燉了2個時辰,發散出一種異常濃郁的香氣。

  他揭開蓋子,舀一碗,花溶先喝一口湯:「呵呵,真是美味極了。」

  岳鵬舉得妻子稱讚,大是高興,自己也連吃三碗。

  收拾了碗筷,撤下鍋子,二人一起撲在小桌子上下一種土棋,你來我往,好不熱鬧。岳鵬舉殺得興起,乾脆從對面過來,抱著妻子的肩膀:「你不該這樣走棋的,如果這樣一換……」

  花溶推他:「哪有你這樣的?我自己來。」

  她一推,二人樂成一團,岳鵬舉情難自禁,低下頭,就吻住了她的唇。他的吻非常激烈,花溶由柔順地應承到主動的回應,聲音沙嘎嘎的,心裡忽然無限心酸,自己和鵬舉,就是這樣了麼?只能這樣了麼?

  好一會兒,她埋在他的懷裡,不言不動。再抬起頭,卻見岳鵬舉雙眼晶亮,柔和如一汪深刻的泉水,仿佛能照出人的影子來。

  她長嘆一聲:「鵬舉,你這樣,真是辛苦……」

  他卻興致勃勃,一點也看不出沮喪的情緒:「你放心,一定會好起來的,現在不是好了許多麼?再過一些日子,一定能好……」

  這倒是真話,這些日子,那些虎豹豺狼、大熊都遭了殃;單看一屋子的虎皮,花溶甚是感嘆,她出自貧寒之家,從不曾品嘗什麼「熊掌」之類的,沒想到受傷後,得岳鵬舉打獵,天天都是極品「山珍野味」:從昂貴的靈芝到虎骨熊掌,從站立不穩到行走如常,她心裡也慢慢地從絕望到希望,潛意識裡,也認為自己能好起來。

  只要自己能好起來,岳鵬舉付出這些,才不枉然。

  就怕的是自己好不起來,今後,又有誰去陪他?

  她凝視著他,如此戰亂的歲月,要一個男人,轟轟烈烈,金戈鐵馬,那是很容易的,可是,要一個銳意進取的男人窩在家裡,陪著妻子,不問世事,這樣的清苦寂寞,又有幾人能夠忍受?

  並非只有大悲大喜才是犧牲;細微處的天長日久,誰能明白那種堅持的毅力?

  岳鵬舉見她發呆,摟住她,胳肢她一下,她一個咯咯地笑出聲來,正要說話,卻聽得門外士兵的敲門聲:「岳相公,有人求見……」

  這麼晚了,誰會來呢?

  岳鵬舉放開妻子,起身去開門,花溶也有點意外,立刻端坐了身子,生怕是什麼公務之類的。

  門一開,岳鵬舉一愣:「秦大王,是你?」

  秦大王嗯一聲,直衝進去,聲音有些顫抖:「丫頭,你好點沒有……」

  花溶見是他,並不十分意外,心裡其實明白,秦大王,他遲早會再來的。岳鵬舉看她,她也看岳鵬舉,夫妻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

  秦大王哪裡注意到那麼多,只怔怔地看炕上的人兒,她腰間圍了一張虎皮,蒼白的臉色被紅光映出一絲淡淡的紅暈,淡淡煙眉,盈盈雙目,不勝病弱的一段風流態度。他心裡一震,只叫一聲「丫頭」,好一會兒,再也說不出話來。只一次一次地在心裡暗說,丫頭,她這樣子,還能活多久?

  這靈芝,究竟是否真有那麼大的功效?

  長久以來,他對千年靈芝,一直抱著極大的期望,下意識幻想,只要靈芝到手,丫頭只要服下去,就會活過來,就會百病消除,長生不老。可是,真拿到手了,又被踐踏了,他卻再也不敢抱著如此巨大的幻想了。

  此時,岳鵬舉就站在他旁邊,但見他渾身顫抖,岳鵬舉久經沙場,一眼看出,秦大王至少受了好幾處重創,心裡暗嘆一聲,也不知這痴漢如此不顧生死,又來作甚。

  「秦大王……」

  花溶見岳鵬舉叫他,他不應,就連她也看出,秦大王受了重傷,急忙叫一聲:「秦尚城……」

  秦大王這才如夢初醒,忽然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匣子,打開,聲音有些沙啞:「丫頭,這就是那個老狼主的千年靈芝……」

  花溶驚訝地看著那一堆破碎的靈芝,眼眶一熱,顫聲說:「秦尚城,你,你……又何苦如此?」

  秦大王抬手擦擦額頭上的汗水,這才稍微鎮定下來:「老子去了上京,才知靈芝被賞賜給了金兀朮,可惜,被耶律觀音那廝賤婦踐踏壞了……也不知還能不能用上……」

  岳鵬舉就站在他面前,此時,心裡真是五味雜陳,他並不知道「千年靈芝」的事情,也不認為,世上真有仙丹靈藥,包治百病。但見秦大王不顧生死去上京盜取靈芝送來,忽然彎下身子,長長一揖:「秦大王,多謝你!」

  秦大王跟他多年生冤家死對頭,此刻,得他「一謝」,也是百感交集。他早已探知岳鵬舉已經辭官,在此獵獸替妻子治病,進屋時,又看到滿屋子的各種虎皮熊皮,自然看出岳鵬舉身上也是大大小小的傷痕,顯然是獵取這些猛獸所致。也因得如此,花溶才能安然還坐在炕上。

  丫頭能嫁得此人,也不枉終身!

  兩人對視一眼,心裡均很複雜,岳鵬舉強壓抑住心裡的激動,只拿了靈芝出門,立刻就吩咐士兵下去煎服。

  秦大王在花溶面前站了一會兒,也說不出話來,花溶也忘了喊他走或是招呼他,只怔怔地看著那盤不曾下完的殘棋。

  其實,花溶和岳鵬舉一樣,並不寄望於甚麼「千年靈芝」真能馬上就起死回生,那最多不過有些療效而已。心所感嘆的是秦大王這番舉止,哪怕是微弱的一絲希望,也千里萬里地尋去,不惜一切代價。

  恨他!自然!

  可是,這恨之外,卻是一種根本無法形容的悲傷和痛楚,其實不是恨,而是一種複雜到了極點的感情。

  好一會兒,她忽然看見他肩膀上的傷,仿佛是奔波,扯動傷口,血水滲透出來,濕了,又乾涸,在袖子上形成淤黑。

  她柔聲地,慢慢開口:「秦尚城,你過來……」

  他著魔一般,真的走過去,一步一步,停下。

  花溶伸手從炕的裡面拿出一個小箱子,打開,裡面是一些乾淨的布條和創傷藥膏。這些日子,岳鵬舉和猛獸搏鬥,時常受傷,每每回來,她都要親手替他塗藥,包裹。

  她柔聲說:「你坐下。」

  秦大王真的立刻就坐下。

  她挽起他的袖子,只見胳臂上,已經腫起來,黑得發亮。她用刀子,將大袖乾脆劃破,拿了濕布,輕輕替他擦拭乾淨,慢慢地替他塗抹傷藥,然後一層一層包裹好布條。

  秦大王腦子裡,卻是另一幅景象。是許多年前在海島上,那時,他第一次戰敗,受傷歸來,她嚇得魂不附體,以為自己會拿她出氣,就躲藏在大芭蕉樹下,不肯露面。他傷在後背,自己不方便塗抹,就喊她「丫頭,來幫我一下。」她雖然害怕,也只好過來……

  多年的情景,卻那麼清晰,她的手那麼柔細地纏在身上,從心靈上撫過,也就是那時開始,他就生了娶她為妻的念頭——只因為那種溫柔的撫摸!

  多年後,這種感覺再次回來,卻已經是永別前的最後一抹溫柔。

  他還有些傷,傷在背後。

  她的手,忽然撈起他的衣服,他一怔,脫掉衣服,在她面前,****著後背。她的手,從他身上的所有傷口撫過,塗抹傷藥,包裹傷口……

  溫柔的手變成了狂熱的折磨,他呼吸急促,想沖身站起來,卻提不起勇氣,仿佛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

  就這一次了!

  就只得這最後一次短暫的溫柔了!

  一邊是天堂般的心靈的安慰。

  一邊是煉獄似的情感的煎熬。

  秦大王端坐著,一動不動,身子僵硬如一塊巨大的石頭。

  終於,她的溫柔的手緩緩離開,其實,是短暫的片刻,秦大王卻覺得已經過了一生那麼漫長!

  這些感覺,都是生命里不曾有過的!

  以後,更不會有了。

  她柔細的聲音:「好了。」

  他一動不動。

  她又說一句:「秦尚城,好了。你以後要多多休養,不要再傷著了。」

  他如夢初醒,緩緩轉身,怔怔地,只看那雙溫柔的眼睛。

  目光對上他的視線,花溶到嘴的話,忽然說不下去。本來,她想起的是那句:「丫頭,我做你義兄,好不好?」

  她是要說「好的」!

  義兄,有秦大王這樣一個義兄,也不枉他一番情意。可是,此時此刻,看著他的目光,方明白,自己再要對他說出做「義兄」的話,該是多麼虛偽的行徑。

  不,他並不願意做自己什麼義兄!

  從丈夫到義兄,這個痴漢,自己縱然此時出口,他一定會接受,可是,這種接受,於他又有什麼好處?

  只是從此背負了一層義務,天涯海角,總要惦念著自己。

  義兄!

  多麼虛偽可笑的一個身份。

  她心裡一哽塞,再也說不下去。

  秦大王竟然仿佛明白她要說什麼一般。他完全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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