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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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弦退後一步,不敢再阻攔他。他最清楚花溶的傷勢,心裡其實早已認定,花溶已經死了。因為,受了這樣的傷,基本不可能活下去了。而且,劉淇等人出去這麼久,依舊沒有絲毫有利的消息傳來。

  夫人,基本不可能還活著。

  但他不敢把這話向重傷的岳鵬舉明言,只所以希望能拖延一時算一時。如今戰亂,到處是生離死別,再大的悲痛也敵不過時間,他相信,只要時間久了,岳鵬舉心中的傷痕自然就淡化了。可是,沒想到岳鵬舉一醒來,惦記的依然是這事。

  「鵬舉……」

  「我馬上出去。」

  張弦不敢再勸阻,他是個盡心竭力的下屬,一旦準備行動,立刻給出建設性意見:「夫人是在燕京受傷,秦大王如果要治好她,必然不會走遠,我們還得在邊境附近尋找。宋金戰爭剛結束,我們不妨化作商旅,掩人耳目,這樣便於打聽。」

  「好,就這麼辦。」

  當即,張弦就出去備了馬,挑選了十名精兵,偽裝成商人,和岳鵬舉一起出發。

  馬如散步一般,慢悠悠地往前走。

  已近黃昏,沒有一絲風,周圍的空氣都是燥熱的。秦大王勒馬,渾身大汗如雨點一般往下淌。他下了馬,將馬車停好,回到車廂里,只見花溶雙目緊閉,依舊一動不動地躺著,額頭上,連一滴汗水也看不到。

  她置身在這樣炎熱的環境,躺在這樣的地毯上,竟然也感覺不到熱。若非心冷如灰,又怎會如此?

  他怔怔地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才伸出汗涔涔的大手去抱她,柔聲說:「丫頭,下來乘一下涼再走,好不好?」

  她躺著仍舊一動不動,這一路上,她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丫頭……」

  秦大王心裡一驚,只見她依舊毫無意識地躺著,整個人,仿佛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識。她受了那樣重的傷,除了靈芝的醫治,還因為她惦記著岳鵬舉,希望能活著見他一面。這種強烈的願望一直支撐著她的求生意志,所以,一直都「活著」,要生存的願望異常頑強。可是,一旦得知,自己已經是個不完整的女人,且時日無多,這種支撐的意志,立刻淡了下去。

  秦大王再是粗豪,也發現了她的意圖,驚得立刻抱起她,連聲喊:「丫頭,丫頭……」如果她自己不願意活了,意志一消沉,真不敢想像,她還能拖延幾天。

  他不由分說,將她從馬車上抱下來。也許是因為太陽直射到她身上,也許是因為他汗涔涔的擁抱,她的額上,慢慢地有了薄薄的一層汗。秦大王走到林邊,摘了一大片葉子,才抱著她坐在一棵大樹下,拿了闊葉拼命地替她扇風,又拿了一點水,慢慢地餵她喝下去。

  好一會兒,她才悠悠醒來,睜開眼睛,十分茫然:「這是哪裡了?」

  「丫頭,再有三十里,就要到鄂龍鎮了。我們歇一晚,明日再走,丫頭,明日你就會見到岳鵬舉了……」

  就要回去了!就要見到岳鵬舉了。

  縱是心頭再悽然,臉上也情不自禁地湧起一絲笑容。

  可是,臉上的笑容很快隱去,明明是渴望到極點的事情,此刻心裡卻一陣恐慌。她原本以為心裡和身體都疼得麻木了,沒想到,還能這樣地恐慌和不安,只長久地看著西邊的晚霞。那麼燦爛的夏日的晚霞,馬上沉沒,然後,明天就會升起。時時常新,變幻莫測。

  可是人呢?人的生命呢?

  生命去了,又如何能延續更新?

  「丫頭……」

  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向做了什麼重大的決定,慢慢地開口:「換一個地方吧……」

  秦大王一愣,一時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丫頭,這裡熱麼?那我們換一個地方,前面樹木更茂盛點……」

  「換一個地方,不回鄂龍鎮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

  丫頭這是怎麼了?心心念念地要回去,如今快到家門口了——雖然秦大王認為那個苦寒的軍營之地,實在算不得什麼,可是,他知道,花溶一直認為,那是她的「家」!岳鵬舉在那裡,她就總是認為家在那裡。

  他小心翼翼地:「丫頭,明天就要到了,你放心,我一定送你回去……」

  她直接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想回去了。秦大王,我求你一件事,馬車不要停下,隨便將我拉去哪裡。無論哪裡都行,直到我死了,你就在半路上,隨便找個地方把我埋了……」

  秦大王心裡一抖,這正是他所期待的,無論生生死死,最後,是自己陪在她身邊,不是別人,不是可惡的岳鵬舉。難道,這一切,真是上天憐憫?讓自己得償所願?

  「丫頭,你怎麼啦?你想去哪裡?無論去哪裡我都帶你去。這世界上,有很多有趣的好地方,我帶你一一走遍,好不好?」

  她只是搖頭:「我……真的不回去了……」

  她眼裡的那種絕望的哀愁,將秦大王心裡燃起的那絲喜悅的火苗立刻澆熄了。他明白過來她的意思,緊緊摟住她,嘶聲道:「丫頭,你不要胡思亂想。」

  「不,我不想見鵬舉了,我誰都不想見……」

  她知道鵬舉的性子,自己這個樣子回去,不知他會傷心成什麼樣子。縱然自己還能苟延殘喘一些日子,可是,死了呢?自己死了鵬舉怎麼辦?不死呢?不死又怎麼辦?難道自己讓鵬舉絕後?也許,活著比死了更加難受。

  生不如死,不如死了痛快。

  「丫頭,他在找你,一定在苦苦尋你……」

  「找不到,就不會找了。」

  「怎麼會不找?老子都找了你**年,岳鵬舉怎會不找?難道他待你,還不如老子?既是如此,你嫁給他作甚?」

  她心裡一震,手軟軟地垂著,又抬起來,想要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抓不住。

  秦大王一下拉住了她的手,輕輕抱著她,心裡疼痛難忍,都是自己害她!全是自己害了她!本想讓她上天堂的女人,因為一時的妒恨,竟然讓她下了地獄。

  他慢慢起身:「丫頭,別胡思亂想了,我送你回去。今天晚上,你就會看到岳鵬舉了……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微弱地,試圖掙扎:「秦大王,求你了,我不想……不想回去……」

  他的聲音忽然冷靜下來,帶著一絲殘酷的意味:「丫頭,你是認為岳鵬舉不夠喜歡你,對不對?你認為他會嫌棄你,對不對?」

  她的目光有些憤怒:「當然不是……」

  「你不想讓他傷心!」

  她沒有說話。

  「可是,如果你一直下落不明,他豈不是更傷心?」

  「!!!」

  「秦大王,我無論求你做什麼,你都不肯!連這一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肯答應我!你還說喜歡我,假的,都是假的……」她憤怒地,要掙脫他的懷抱,蒼白的臉,有了一絲淡淡的血紅,幾乎是聲嘶力竭,「看在我就要死的份上,你難道就不能聽我一次麼?我不想回去,你為什麼要強迫我回去?你一輩子都在逼我,強迫我,一次都不肯依從我……」

  她再也說不下去,喘著粗氣,臉色和嘴唇都微微發紫,渾身顫抖得厲害。

  他憐惜地摸摸她的蒼白的臉:「丫頭,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冷冷一笑:「不是這意思?那你是什麼意思?你嫌棄我是個累贅了吧?我就知道,我現在是個廢物,你自然怕我跟著你……」

  他怒道:「丫頭,你胡說什麼?」

  「秦大王,你不願意就算了,隨便把我扔在哪裡都行,我也不需要你護送了。」

  他心裡一陣一陣地翻絞,根本說不出話來。

  「丫頭,別賭氣了,明日就要到了……」

  「呵,是啊,明日,你就要把我這個累贅塞給岳鵬舉了。我現在這個樣子,你自然不願意要我,跟扔垃圾似的,巴不得趕緊扔掉……」

  「丫頭!」他喉頭哽塞,眼睛卻慢慢地開始發亮:「丫頭,你,果真不想回去了?」

  「不想!」

  「好!那我就不送你回去了!」

  她也不知是心裡一松還是一緊,只麻木地看著自己腳下的青草。

  秦大王凝視著她黯然的面孔,好一會兒,才熱切道:「丫頭,無論你想怎樣,我都依你。如果你真不想回去,我也帶你離開……」

  其實,這才是他最想做的。他心裡,並不和她一樣絕望,還帶著滿腔的熱血,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救活她。他對任何人都信不過,丫頭,唯有和自己一起,才能再得一條生路。即使得不到,他想,自己也有個安慰。也有個生死不離的念想。生也罷,死也罷,自己總是和她在一起就是了。

  「丫頭,我帶你走!你一定不會後悔!」

  花溶狠狠瞪著他,嘴唇微微喘息。

  他忽然笑起來,眉花眼笑,自從她受傷後,心裡一直是壓抑的悲傷,此刻,竟然如釋重負,又充滿期待,一種喜悅在胸口醞釀,仿佛不切實際的幻想,一下變成了現實。

  他呵呵笑著抱起她,輕輕放到馬車上:「丫頭,你現在這裡歇息一下。前面沒有小鎮了,今晚需要露宿,我去搭帳篷,我們先歇息一晚,明日早上就上路。我一定帶你去一個很好的地方……」

  她躺在馬車裡,不言不動。

  這一路風餐露宿,秦大王早已沿途準備好了許多吃的用的放在馬車裡。他海盜出身,搭建帳篷是輕車熟路,不一會兒,已經在一片空曠的地方搭起一頂寬大的帳篷。然後,他從馬車上拿出厚厚的地毯鋪上。

  他忙碌的時候,花溶就睜著眼睛看著他。

  他忙完,額頭上的汗水也顧不得擦一下,飛快地跑過來抱起她,輕輕放在地毯上,很是喜悅:「丫頭,你看好不好?我選在這棵大樹下,應該很涼爽的……」

  花溶不置可否地坐著,看看四周,秦大王留了一面活動的門,一掀開布簾,就能看到外面那棵巨大的古木。

  黑夜已經完全降臨,秦大王在外面生起一堆火,距離帳篷稍微一點距離,然後,才抱了花溶過去,坐在鋪好的墊子上:「丫頭,你想吃什麼?」

  她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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