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8章 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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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就在她起身的一剎那,竟然聽得他的呼吸——沉醉的呼吸,仿佛在暗夜裡拼命地嘶聲的壓抑的抽泣。

  那是風的聲音,是秋的聲音,是幻想的流淚的聲音。

  花溶徹底崩潰了。

  那麼慘澹的月光,花溶倒下去,跟他並頭躺在一起,就這樣躺在冰冷的地上,一時,根本感覺不到冷,再也沒有什麼,會比心更冷了。

  兩隻握著的手,也根本感覺不到溫度,仿佛是兩條在冷水裡相逢的魚,永遠也感覺不到彼此身上的熱度了——

  只是自己握著他的手——他是被迫的!

  他醉倒,他人事不省。

  花溶哭得幾乎要暈過去,到後來,甚至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這一夜,他都躺在地上。

  仿佛這冰冷的大地,就是他最後的歸宿。

  花溶撫摸他的身子,也感覺不到任何的溫度,仿佛整個人,本身就是一塊石板。

  她默默地起身,拿了被子蓋在他身上,好一會兒,才感覺到他的身上有了一絲熱氣。

  東方的第一顆啟明星已經升起。

  她默默地坐起來,看著這一屋子的冷清,那是一種奇怪的黑暗——在黎明和黑暗的交織里,天空露出一隻充滿蠱惑的眼睛,像魔鬼在黑夜裡叫囂,跳舞,永遠也驅不散烏雲,在要散未散之間,帶著滄桑巨變,帶著心酸無限。

  她低下頭,靠近他,在蠱惑的目光里,在慘澹的晨光里——那麼無限地接近他的面孔,幾乎是面對面,幾乎是呼吸都吐在他的身上。她甚至像秦大王一樣,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舉動,手放在他的臉上,放在他的發線和耳際的交界處——撕扯,輕輕的,企圖,撕下一個面具。

  可是,這卻是徒勞無功的,沒有,沒有任何的面具。

  飛將軍就是飛將軍,他生來就是這般模樣。他不是鵬舉,不是。

  無論哪一點,都不足以證明他是鵬舉,面孔不是,聲音不是;甚至他在酒醉的時候,也不曾叫出那一聲「十七姐」——他連十七姐都忘記了。

  那他就不是。

  可是,還是不甘心的。

  她心裡忽然湧起一個大膽的念頭——要看看他的身子。就如審訊一個囚犯——那麼多年的夫妻,有些身上的印記,別人不知道,她卻是知道的。總不成,連這個也改變了吧?

  心裡是那麼不甘心——一定要看個究竟。仿佛一個謎,不得到一個結局,就總是不甘心。她便悄然地伸出手去,放在他的衣裳扣子上。

  那是軍人的服飾,他睡覺的時候,也從來不曾放鬆。當她的手接觸到他的身子時,竟然面紅心跳,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此時,他還是沒有醒來,她如一個亡命的賭徒,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情,忽然一咬牙,一伸手就去解他的衣裳。

  這時,他的嘴裡忽然發出一聲「囈語」,然後,翻了一個身。花溶慌不迭地縮回手,但覺渾身都在發顫。自己這是在幹什麼?要去非禮一個男人麼?

  那是一種強烈的羞愧——自己的丈夫秦大王,在另一端,自己卻跑到這裡,悄然地希望這個男人,是自己的夢中人。

  是麼?

  如果不是呢?

  如果他只是飛將軍呢——只是西域飛將軍呢?

  仿佛偷情的女人被抓了現行,她無地自容,又不甘心。只要他是鵬舉——只要他是!

  可是,這時,天色已經要亮了。再有片刻,出操的軍號就要吹響了。

  要是讓別人發現「秦夫人」半夜三更跑到飛將軍的房裡,並且還替他「寬衣解帶」,這像什麼話?

  可是,就因為如此,非要弄個水落石出!

  要是,自己拼死都要弄清楚,如果不是,自己就徹底死心,任他是誰,任他天涯海角,都和自己無關了。

  她豁出去了,再一次伸手,就去解他的衣裳,要看他的身子,她知道,在鵬舉的腰上,有一塊印記。那是一個黑色的小痣,有小指頭大小;甚至他渾身的傷痕——在刀光劍影里走過來的廝殺,那一身的傷痕,她也是熟悉的。

  只要看一眼,給自己看一眼。

  這一切都會一目了然。

  她慌亂地撩起他的衣裳,手卻是發抖的,好一會兒,竟然無法解開。待得手終於接觸到他的一片肌膚了,卻心驚膽顫,看不清楚——那是暗乎乎的一片模糊。

  她想起去拿蠟燭——一定要點燃燭光,看個一清二楚。

  她跌跌撞撞地起來,手挨著燭台,剛一摸著,一顫抖,燭台竟然打翻在地,在暗沉的黎明里,發出一聲巨響。

  她砰然心驚,幾乎要跳起來。

  黑暗裡,心跳得那麼快,仿佛一個行竊的人,被抓了個現行。

  自己這是在幹什麼?

  在一個陌生的男人屋子裡幹什麼?

  如果他真的不是鵬舉?

  自己竟然去看一個陌生男人的身子麼?

  可是,還是不甘心的,什麼禮義廉恥,什麼男女之防,不管了,統統都不管了。她再一次摸索著,去拿燭台——

  可是,飛將軍卻再一次翻身,仿佛是無意識的,他的長腿一伸,燭台被踢了出去,滾得老遠老遠。

  花溶幾乎嚇得摒住了呼吸,直到那個燭台滾到門口停下。她的心仿佛也才停下——一時,竟然忘記了,飛將軍這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她記得將手放到他的鼻端時,摸到的還是一鼻子的酣睡——他是無意的,他剛剛真的只是翻身而已。

  可是,連續兩次,她已經失去了再一次去「驗明正身」的勇氣。畢竟,一個有夫之婦,要去看另一個男人的身子,是非常不體面的一件事情。

  又聽得飛將軍的呼吸之聲,竟似馬上就要醒來,她萬般無奈,又驚又嚇,只得起身就走。腿汗死麻木的,走到門口,差點摔倒在地。

  她勉強扶住門框,幾乎是逃也似的,就消失了。

  直到她的腳步聲,如幽靈一般徹底消失,飛將軍才緩緩坐起來。他是靠著牆壁的,身下,有著孺子的溫暖;身上,蓋著被子。渾身上下都是暖和的,就連手都是暖和的。許多年了,第一次感覺到溫暖。

  甚至,身上還有她殘留的那種女性的氣息,溫柔的照顧的氣息。

  一夜嘔吐的晦氣統統不見了,只有她熟悉的氣息在鼻端。

  他伸出手,抓住的,是掌心裡的——氣息。

  他頹然起身,竟然第一次淚流滿面——許多年了,只知道血是什麼味道,卻從來也不曾知道淚水是什麼味道。

  只是,在黑夜裡,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流出來的是淚水還是其他——也許,不過只是寒意里殘存的酒意。

  一道朝陽刺破黑夜的天空——清晨了。

  出操的號令吹響了——軍營的一天就要正式開始了。

  秦大王睜開眼睛,門口,仿佛無風自動。

  和朝陽一起進入眼帘的,是坐在旁邊的人兒,趴在自己的床沿上,頭髮凌亂地。就算是全部重新生長出的頭髮,也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灰灰的感覺。

  她就像迷路很久了,左衝右突,總是出來不了,甚至,連安身立命的環境都沒有——就像連睡一覺的地方都找不到。

  「丫頭……」這時候,她已經睡得很沉了,眼珠子裡的血絲都沒法轉動,迷迷糊糊的:「秦尚城,你醒了麼?我去給你打洗臉水……」

  「丫頭,你一夜守著我沒睡?」

  「秦尚城,我們回去好不好?馬上就回去好不好啊……」

  「丫頭,這是怎麼了?」

  「我想回去,我不想呆在這裡……我想馬上就走……走啊……」

  她掙扎著站起來,腳步歪歪斜斜的:「你看,我東西都收拾好了,我們馬上走……我想念小虎頭……」

  她的手要去拿包袱,眼前卻金星亂冒。

  「丫頭……」

  「秦尚城,我們走吧,離開這裡……我再也呆不下去了……」

  她身子一歪,靠著牆壁,幾乎要倒下去。

  秦大王一驚,跳下來,但見她滿臉的憔悴,渾身冰涼。

  「丫頭,丫頭……」他幾乎是跳下來,手臂一長,就將她抱上床。一把拉了被子,覆蓋了她。

  她頭一歪,躺在他懷裡,安睡不醒,他一摸,才摸到她滿頭的滾燙。

  「丫頭,你怎麼發燙了?」

  她不說話,只是熟睡,太累了,太需要熟睡了。

  一輩子拼命地追逐,拼命地奔跑——多少年了,都走在為他復仇的路上——可是,自己到頭來,卻是一事無成。

  一個女人不像個女人;仿佛是一個可笑的理想者,一輩子都在追逐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

  再高的雲端,總有摔下來的一天。

  就是那樣的習慣,根深蒂固的習慣,像永遠都在尋找一個夢境——從夢境裡出來,只能在現實里,只能躺在他的身邊,接受他的照顧。

  沒有人能夠生活在夢裡。

  人,永遠只有一個選擇。

  她太累了,閉了眼睛,完全不管他在說什麼,做什麼,只是躺在溫暖的床上,天塌下來也不管了。

  走了再遠的路,幸好還有個落腳地。

  如此,就夠了。

  昏昏沉沉地,聽到他的奔跑,他拿藥,他倒水,他照顧……被人照顧的感覺,總是勝過照顧他人的感覺。

  她徹底地昏睡過去。

  晨練時間已經結束。

  門口響起敲門聲,一聲聲地,那麼清脆:「飛將軍……飛將軍……」

  崔三娘幾乎是不等開門,就推門進去。她見飛將軍握著弓箭,雙眼發青,有點奇怪:「飛將軍,你昨晚沒睡好?」說完,立即又道,「也難怪,你昨晚喝醉了……」忽然又有點不好意思,「我本是要來照顧你的,可是,親兵不許進來……」

  飛將軍淡淡道:「三娘,有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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