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只怕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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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願路上的塵土為荷花的花粉所調劑

  願微風輕輕地吹著,願她一路吉祥

  花溶一點也沒有再停留,她直著腰,步履從容,只能看到頭巾下柔軟的背影。

  她的背影。

  只是個背影而已。

  陸文龍這才「哇」的一聲哭起來,壓抑已久的抽泣去決堤的水,奔騰不止:「媽媽,媽媽,媽媽,你不要走,不要走……」

  金兀朮沒有安慰他,也沒有勸解他,依舊閉著眼睛,很倦,此時,只想好好地睡一覺。

  門外,武乞邁迎著那個擦身而過的女子,並不愕然,只微微地行一個禮。女子淡淡地看他一眼,並未回禮,大步離開了。

  他幾乎是奔跑著,也不等侍女報告就推門進去。朝霞里,四太子閉著眼睛,仰靠在椅背上,手背上的青筋暴露,額頭上的皺紋深陷,嘴角,還殘餘著一抹淡淡的猩紅。

  他驚叫:「四太子,四太子……」

  金兀朮緩緩睜開眼睛,隨手不經意地擦擦嘴角,坐直了身子:「武乞邁,有什麼急事?」

  武乞邁立即說:「今日狼主設宴,邀請宋國少主宋欽宗。」

  金兀朮吃了一驚,狼主為何要邀請宋欽宗?在這個談判的關鍵時期,秦檜已經半途而廢,拿了宋欽宗又是想幹什麼?

  「四太子,這次狼主竟然沒和您商議……」

  金兀朮明白這個意思,這次的貢銀被盜,神秘的拐子馬事件,都令狼主產生了芥蒂,尤其是海陵的煽風點火,潛伏著的政敵就紛紛蠢蠢欲動了。這次的鴻門宴,究竟是針對宋欽宗還是自己?

  「四太子,他們竟然在這個時刻設宴,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本要拿了宋欽宗做擋箭牌的,這是一個利器。但是,到底是海陵的意思還是狼主的意思?他背心一陣一陣發冷,覺得自己以前低估了那個黃口小兒。本以為,他空有一張好皮囊的。

  「四太子,您看怎麼辦?狼主請您務必赴宴……」武乞邁拿出的是明黃的聖旨,絹帛捲軸,秀麗的小楷,都是用的漢語,完全是漢人的「聖旨」。合刺,他也徹徹底底的被漢化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他立即起身,雙眼恢復了神采,又是昔日的四太子了:「走,馬上去。」

  陸文龍焦慮地看著他:「阿爹……」

  「兒子,沒事,你在家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

  燕京西郊的賽馬場。

  這裡也曾是昔日射柳節的場地,早已人山人海,金國的達官貴人云集,高台正中,一頂明黃色的傘蓋,下面坐著狼主一行和他的寵妃們,左右兩側,是文武大臣的位置,左手第一個位置空著,顯然是等候著什麼要人。

  寬闊的校場上,兩隊金軍,上身穿著黑色的馬扎,下身是紅色的褲子,腳蹬小靴子,看起來威風凜凜,每人手上都拿著馬球桿。馬球是他們的業餘愛好之一,其實也是北宋傳來的山寨版蹴鞠的變種。參與其中的,不乏一些位高權重的貴族。

  在下首的一角,是一個特殊的隊伍,全是宋氏皇族成員,宋欽宗和他的兄弟們、兒子們。他們被迫換上了奇怪的賽馬裝,這裡,即將舉行馬球盛會。

  宋欽宗看著自己身上這套緊身窄袖的胡服,半截的胳臂漏在外面。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在宋國,原是不能外漏的,但是,此時他已經麻木了,一切都無所謂了。但是,恥辱心麻木,卻不代表恐懼的消失,在他面前是一皮粗悍的駿馬,抖擻著鬃毛,巨大的眼睛狠狠瞪著他。宋欽宗眼神混亂,覺得這馬真是一個妖魔鬼怪,仿佛裡面藏著勾魂的利器。他竟然不敢和一匹馬對視。

  在鼓樂聲里,金軍已經入場,先騎馬飛奔繞場一周,揮舞柳枝向眾人致敬。宋欽宗一看這陣型就懵了,雙腿不停地打顫。

  一名金軍通譯走過來,很不耐煩:「宋家少主,準備好了沒有?不要讓大家等急了……」

  他的兒子忍不住跑上來,怒道:「我阿爹不善騎馬,他不能去比賽,也不會打馬球……」

  通譯斜他一眼:「這是狼主的命令,不去也得去。」

  宋欽宗戰戰兢兢,再要找藉口拒絕,海陵已經騎馬奔過來,一鞭子威風地掃在地上,將草地連皮帶毛掃起一大塊,飛濺的塵土落在宋欽宗的眼裡,他頓時淚流滿面,身子歪了一下。

  「快,快上去,馬球開始了,就等你一個人了。」

  海陵獰笑的臉在放大,宋欽宗無可奈何,只得翻身上馬,他的兒子在身後用力攙扶他,好不容易,他才顫顫巍巍地在馬背上坐穩。

  「阿爹,拉穩韁繩……」

  話音未落,海陵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馬受驚,發狂般向前就沖。前面是打球的人群,馬這一亂沖,比賽就亂了。慌忙中,無人看管飛來的馬球。

  宋欽宗的兒子狂喊一聲:「不好,阿爹小心……阿爹小心……」

  可惜宋欽宗已經聽不到了,他眼前一花,馬球重重地砸在他的胸口,他拉著馬韁的手一松,顫抖而枯萎的身子就掉下馬背……

  「阿爹……」

  「官家……」

  「大哥……」

  亂了陣腳的鐵騎飛奔,互相踐踏,宋欽宗已經不覺得害怕,靜靜地躺在地上,任馬蹄踏在自己胸口,重重的,重重的,一隻,兩隻,輪番的……

  一口血噴出來,他的眼珠子睜得大大的,連疼痛都麻木了,只胸口一陣一陣地發悶……

  臨終前,忽然聽得許多人的喊聲,兒子的,兄弟的,臣僚們的……他居然笑起來,眼前繁華掠過,清明上河圖的熙熙攘攘,開封城裡的鶯歌燕舞,鈞窯的瓷器閃閃,蜀錦的璀璨秀麗,唐詩宋詞的絢爛篇章……啊,大宋,原來這麼多美麗的東西。

  可是,她究竟是毀滅在誰的手裡?蔡京、童貫、高俅等六大奸賊?輕佻昏庸的父皇宋徽宗?或者依舊寵信奸臣如秦檜的兄弟趙德基?

  大宋,終究是亡了,就如一場夢。

  自己生不逢時,無能無力,就算是宵旰魅宿,也挽不住她迅速衰亡的步伐。

  耳邊傳來隱隱的歌聲,那是他的輕佻的父皇被囚禁在五國城時天天都在吟唱的:

  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

  無數人在歡笑,無數人在驚呼,無數人在流淚,無數人在無所謂……擁擠的人群里,一個戴著大大斗笠的人,轉身,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然離開。

  只是,她眼裡忽然掉下淚來。

  無論如何,自己也是受到損害的其中一分子。甚至岳鵬舉、甚至陸登夫婦、甚至陸文龍、甚至宇文虛中、甚至婉婉、天薇、自殺的朱皇后……他們和她們,都是這一場被侮辱被損害的最大的犧牲品。

  就如悼念盛世篇章的一個記憶,見證了大宋每一次的衰朽,如那個時代的記錄者,忠實地描繪大悲或者大喜,自己的命運融入其間,已經微不足道。

  遠遠的,是宦臣的聲音,尖尖的:「四太子到……」

  這聲「到」字拖得長長的,如天寶年間的幽怨,隔著千里萬里,附身在了這大金的土地上,如無窮無盡的惡性循環——他們走上了大宋的老路!他們必將和大宋一樣滅亡!

  滅亡!沒有人能逃脫被滅亡的命運!

  她笑起來,加快了腳步。

  卻淚流滿面,心如刀割。

  場中已經亂成一團,宋國的遺老遺少們圍在宋欽宗的屍體旁,呼天搶地,嚎啕大哭。就連始作俑者海陵也有點不安,不時看向狼主。合刺風雅,幾曾親眼目睹如此大場面的暴力血腥?目光根本不敢落在宋欽宗被馬踐踏得無法入目的破爛屍身上,慌忙站起來,急急忙忙地,想返回宮廷。

  可是,這個爛攤子誰敢接手?就算宋欽宗不過是一個俘虜而已,但是,他畢竟曾經是一國的君主,而且還關係著此次的談判。

  就在這混亂里,宦臣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尖銳:「四太子到……」

  他卻在這樣的聲聲傳遞里,微微抬起頭,千萬人中,一個戴著斗笠的身形在不經意的離開。她走的不快不慢,絲毫也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混亂中,人們都看著正中的方向……但是,他看到了,也認出來了,那是她,是她!

  從上京洗衣院裡的韋太后,到自殺的朱皇后;從天薇公主的逃亡到宋欽宗的死亡……那是一個時代的結束。而她,自始至終參與其間,親眼目睹。

  他在千萬人里,目光絲毫也沒有紊亂,只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麼。

  她的腳步停下來,只是一個背影,大大的斗笠,那是賽馬會上許多人都會裝飾的斗笠,用來遮陽。他想,她也是聽到了那聲「四太子到」了麼?

  只是,她為何不回頭看看?哪怕就看這麼一眼?

  她的腳步只有短暫的停留。然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往反方向……淹沒在無數的斗笠和人潮里,就如一隻反方向的鐘。

  他悵然若失。

  烏騅馬,方天畫戟,一身全副武裝的四太子馳騁而來,馬蹄聲壓下了一切的嘈雜,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就連宋俘們的哭聲也停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四太子身上,合刺鬆一口氣,好像來了大救星。他從來不善於處理這些棘手的問題,急忙從龍椅旁走過來,喜形於色:「四叔,您可來了,以您的看法,現在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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