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 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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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下,宋人有一首很著名的詞:「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陸文龍迫不及待地:「阿爹,你們到了揚州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時,我們大金只有五千人馬,揚州有兩萬多守軍,還有幾十萬老百姓……」

  陸文龍屏住呼吸:「大金輸了?」

  「不,我們贏了!那兩萬多人馬,不戰而潰,望風逃跑了……」

  「哈哈哈哈,他們肯定是懼怕阿爹的威名,阿爹,您真了不起……」

  金兀朮看著少年充滿崇拜和熱切的眼神,想起那場著名的淮揚太屠殺。沖天的火光,堆積成山的金銀珠寶,屍橫遍野的街道,被拋棄在水邊的趙氏列祖列宗的神主令牌。五千士兵,無一人不強姦婦女;無一人不豐收搶劫的財寶,無一人不屠殺數人以上——掠奪婦人財寶,向來是激勵遊牧民族踏馬中原的最根本最有效的戰爭******。

  「阿爹,是不是在揚州捉住了趙德基?」

  他從沉思里抬起頭,看一眼自己這間富麗堂皇的大宅。這裡面的許多東西,都是當初從淮揚戰場上來的,當時,運了幾百車,遠遠比大宋後來每年的貢賦還要多得多。

  他搖搖頭:「只可惜,就在阿爹要捉住他的時候,被一個人阻擋了……」

  「啊?是誰?是誰還能阻擋阿爹?難道他比阿爹還厲害?」

  「她拼死護著那個昏君,將戰爭延長,我們大金軍馬不善水戰……」

  「難道我們會輸?」

  「那是阿爹打過的最大一次敗仗。」

  陸文龍第一次聽阿爹講起自己生平的失敗,又好奇又不安。

  「本來,那時阿爹已經占據了絕對的先機,可是,敵人裡面,有一個很重要的人,我不想她死,一點也不想她死。就是她拼命護著趙德基,維護著這個異常昏庸、卑鄙又懦弱的人。他是我所見過的世上最卑鄙的人!阿爹的滅宋戰爭,也就此功虧一簣。那時,阿爹也帶著這把琴……」他想起在海船上的那一句「格殺勿論」,半晌無語。

  陸文龍則想像著阿爹在大船上,談笑間滅強敵的風姿,但是,形不成一個清晰的概念。只無限惋惜地追問:「是誰護著趙德基?阿爹為什麼要放過他?」

  「她叫花溶!」

  陸文龍怔了一下,他當然知道「花溶」是誰。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既然趙德基是大壞人,媽媽為什麼還要救他?」

  他思慮一下,每一句回答都非常慎重:「那時,她還不知道趙德基是大壞人。她以為,他會成為宋國的希望,成為宋國的明君。」

  陸文龍不敢置信:「是他騙了媽媽?」

  騙麼?不能用騙。儘管政客如金兀朮,此時也不知該怎樣回答兒子的問題,像在思考一場大局一般認真,好一會兒才說:「人一旦做了皇帝,就會改變。因此,他變得窮凶極惡,卑鄙無恥,殺掉了你媽媽很重要的一個親人……」

  陸文龍小聲說:「我知道,殺的是『阿爹』……另一個『阿爹』……」

  金兀朮不置可否。從未有人告訴過他這段過往,但孩子聰明,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力了,媽媽那麼拼命的報仇,他曾跟在她身邊那麼久,總是知道一二的。

  「趙德基為什麼要殺他?」

  「因為他功勞太大了。他讓趙德基坐穩了皇帝的寶座,建立了宋國第一流的防禦兵馬。就算是現在,大金也無法輕易和宋國決戰了。」

  少年十分震驚:「為什麼?難道不是功勞越大越好麼?」

  「因為宋國人膽小懦弱,十分卑鄙,容不下自己的英雄。」

  陸文龍完全不能理解,端了一杯茶水一飲而盡,又連喝三杯,才說:「那些宋豬,真可惡!」

  金兀朮深深看他一眼。因為花溶的關係,陸文龍從不像其他孩子一樣動輒稱「宋豬」,但此時,他不經意地就說了出口,仿佛,完全以自己是大金人而自豪。

  他不經意道:「也不是所有宋國人都膽小……」

  他撇撇嘴巴:「我看,宋人里,除了媽媽,其他都是膽小鬼。」

  金兀朮慢慢說:「也不盡然。我有一次和宋國作戰時,遇到一個非常英勇的將領。他死守一座孤城,得不到任何援助。因為上司的錯誤命令,他的城防出現了漏洞,不久被我攻破。但是,他不願意投降,就自殺了。還有他的妻子,他們很相愛,為了不落入敵手,也殉節自殺了,只剩下一個尚在襁褓里的孩子……」

  陸文龍呆呆地聽著,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只覺得一股寒意從頭竄到腳,又慢慢從腳竄到頭,好一會兒才追問:「那個孩子呢?」

  金兀朮淡淡搖頭:「不知道。也許是被人收養去了。」

  陸文龍的目光落在那張焦尾琴上,沒有再追問下去。但是,阿爹卻始終按著琴弦,仿佛整顆心都沉浸在了古舊的老琴上,修長的手指間,餘音繚繞:「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訪舊半為鬼,對手也罷,朋友也罷,兄弟也罷,他懵懵然地,想起自己最大的對手岳鵬舉,想起政敵宗翰、穀神,想起直接間接死在自己手上的兄弟蒲魯虎、宗雋等等等……他們都死了,就自己一個人還活著。

  陸文龍抬起頭,見阿爹臉色很是晦暗。他微微吃驚,金兀朮咳嗽一聲,一張口,竟然吐出一口血來。

  「阿爹……阿爹,你怎麼了?來人,快來人……」

  幾名侍婢跑進來,剛到門口,金兀朮一揮手,她們不敢再上前,只好一一退下。

  「阿爹,你受傷了?怎麼不治療?」

  他搖搖頭,微微按著胸口,順了一口氣,面色蒼黃,強笑一下:「不礙事,阿爹這是擠壓很久的老毛病了,多多休養就沒事。」

  陸文龍不無擔憂,卻不知道如何為父親分擔,只是不停給父親斟茶,希望這茶水就是一味靈丹妙藥。這些日子以來,他天天尋找母親,心裡也不是不怨恨父親的,還憋著一口氣,總覺得父親待母親太無情,此時,這些怨恨,忽然煙消雲散了。

  金兀朮接過他斟的茶水,喝乾,手指還是放在琴弦上,咚的一聲,不成曲調,唯有彌散的飄渺的虛空。

  「阿爹,你餓不餓?」陸文龍看著桌上的三副碗筷,不知道父親等的是什麼人。「阿爹,你先吃點東西吧?」

  金兀朮搖搖頭,忽然豎起耳朵,表情十分沉靜,似在聽著什麼聲音。果然,陸文龍也聽得這聲音了,是開門的聲音——金兀朮已經下令不許打擾,而來人,卻敢於自己推門進來,顯然是侍女們一路放行。是誰?誰能這樣隨意進入四太子府?

  來人籠著面紗,然後,慢慢揭開。

  他站起來,正要看是誰,忽然驚跳著歡呼:「媽媽,媽媽你回來了?哈哈,是媽媽,阿爹快看,竟然是媽媽回來了……竟然是媽媽……」

  金兀朮一點也不奇怪,依舊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臉上掛了一絲淡淡的微笑,依稀吁了一口氣,無限的慰藉。

  「媽媽,我整天都擔心你,卻找不到你……你是不是去殺秦檜了?」陸文龍越說越低聲,一個勁地拉著母親的手,「媽媽,你餓不餓?快吃飯,你看好多好東西,阿爹放三幅碗筷,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原來是等著你,媽媽,我們正等你吃飯……」

  屋子裡分外沉寂,唯有他一個人嘰嘰喳喳地說話,也因此,更讓這屋子顯得空曠和寂寞。花溶無法回答他連珠炮似的問題,只是拉著他的手在他身邊坐下,這時,目光才看向金兀朮。金兀朮自始自終坐在原地,迎著她的目光,眼神里充滿了淡淡的笑意:「花溶,你果然還是來了。」

  花溶也看一眼她:「多謝你,四太子。」

  他淡淡道:「沒什麼好謝的,我沒幫到你什麼。」

  她眼珠子微微地轉動,微微的興奮:「秦檜,他逃到哪裡去了?」

  「回臨安了。他傷重,此行路途遙遠,不能疾行,估計還在路上。」

  花溶臉上露出微微的失望,卻是釋然的,只微微搖頭,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時也命也。

  金兀朮的目光不經意地將她從頭看到腳。一別近月,她並無什麼改變,只是臉上消失了那種死灰一般的神色,雖然依舊清瘦,卻不憔悴,煥發了另一種新的活力,隱隱的,也消散了她這一年來擠壓的憤怒、壓抑和憤懣、絕望……她仿佛忽然慢慢變得強大了起來。多久了?久到許多年前,她在岳鵬舉身邊時,才會有這樣強大的神情。

  他微微吃驚,這一次算不得成功的自殺,難道竟然反而令她強大?

  本來,她是更該絕望的。

  「媽媽,你餓不餓?你先吃飯,快吃……」陸文龍察覺不到大人之間的暗潮洶湧,不停地給母親夾菜,將她面前的飯碗堆得如一座小山,「媽媽,你快吃,你要多吃一點……」

  花溶並不拒絕,臉上帶了溫存的笑容,微微憐憫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充滿了慈孝和純良的孩子,心裡卻微微一嘆。

  她吃了飯,轉眼看到金兀朮,他依舊坐在原地,看著自己,似在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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