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殺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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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如此,她才會死在趙德基手下,死在秦檜手下——也許,是死在自己手下!

  他握緊拳頭——斷指的右手臥成醜陋的形狀,不該是翩翩公子的形象。

  四周,潮水一般湧來的宋兵,窮凶極惡,追趕著他們的英雄。

  他忽然笑起來,覺得荒誕無比。

  我的天下,誰的江山?

  政治,這就是殘酷的政治。

  足以毀滅這片土地上孕育千年的溫柔纏綿,唐詩宋詞。

  排山倒海的喊殺聲里,岳鵬舉驚慌失措,驚呼:「十七姐,十七姐……」懷裡的人兒,連弓箭似乎都握不住了。那一尾改良後的刺刀尖銳地露出,如鯉魚的尾巴,最後一搏。

  「鵬舉……我沒事……沒事……走,快走……」

  又是一輪新的猛攻,花溶背靠著丈夫,手裡的小弓只如裝飾品,只睜大眼睛凝視著迫近的敵人,等他們近了,再近一點……一尾細針刺出,一聲慘呼,小弓發揮了它最後的功效,花溶的手綿軟發抖,幾乎再也握不住。

  一輪長槍,在焰火里閃爍寒光,仿佛是浴火里跳出來,又仿佛從天而降。一聲怒喝:「鵬舉,接住……」

  花溶搖搖欲墜的身子,只來得及看清楚那一身黑色的皂袍,那根漆黑的,碗口粗細的禪杖。

  「啊……」

  一聲震喝,萬人迫退。如來也做獅子吼。

  她感激涕零,只知喊一聲「魯大哥……」聲音卻是微弱的,淹沒在飛雪裡,火光里。鵬舉出事前後,她怕魯達擔心,從未告知他半點消息。凡是牽涉的人,都會遭到株連,張弦、於鵬……甚至遠在川陝的素不相識的敢於直言的讀書人。如此大事,天下譁然,東林寺距離臨安,並不是那麼遙不可及,魯達自然得知。他也不跟他們聯繫,更不知什麼朝廷慣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只以他自己的方式,進行著暗中的營救。

  他鬚髮皆張,卻依舊慈眉善目,仿佛寺廟裡的怒目金剛。

  圍攏的宋軍一時竟然不敢繼續上前,無人知這是什麼人。

  「殺……」

  不知是誰帶頭喝一聲,箭鏃如飛蝗一般,改變目標,全部射向這個突然殺出來的和尚。他被困中央,禪杖揮舞得水潑不進,箭鏃一些墜地,一些卻交叉反彈,最前面的人一聲慘呼,倒下十幾人,其餘人等步步後退,將陣營讓給了弓弩手。

  千軍萬馬如潮水一般地湧來。前面就是北門,緊閉的北門,城牆上,一排弓弩手居高臨下,張弓滿弦,嚴陣以待。「就地格殺」的命令,令他們十分輕鬆,只管射箭,一輪又一輪的掃射,哪怕是鐵人,也得讓他變成刺蝟。

  花溶的聲音又振奮又擔憂:「是魯大哥……魯大哥他來了……」

  魯達高喝一聲,中氣十足:「鵬舉,快帶阿妹走……快……走西門,西門……」

  岳鵬舉心裡一動,眼角的餘光看著魯達禪杖的方向,拉著妻子就往西邊跑。

  「快,向西邊追去,快……」

  魯達忽然揮舞了禪杖,竟然從箭網裡殺出一條血路,圍追堵截的宋軍只好又殺過去阻攔。

  岳鵬舉得此喘息,掉轉頭,拉了花溶改變方向。心裡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無論如何,要保住妻子一命。既然魯達如此提醒,就一定還有接應之人?是誰?還有誰?無論是誰,能在這樣生死的時刻伸出援手,若要相報,只得來生。

  「快,岳鵬舉跑了……」

  「往哪裡跑了?」

  「西邊?」

  「南邊?」

  「快追……」

  新湧上的宋軍追在後面,射擊卻不那麼密集。隱隱的火光里,為首的御林軍統領許才之騎在高頭大馬上,高喝一聲:「快拿下那個莽和尚,捉拿同黨,岳鵬舉往西去了,快……」他大聲吆喝,竟似不曾發覺陰影里的二人。

  他煞有介事地吆喝,手心卻滿是冷汗,那二人,也許,終究還是死路一條。許才之跟他二人相識多年,海上逃亡一役後,一直抱著一份曾生死與共的情意。但他和岳鵬舉夫妻的過往並不怎麼密切,尤其是這一兩年,更是再無絲毫私下往來,所以,他一點也沒受到趙德基的猜忌。和張鶯鶯等一樣,他侍奉趙德基多年,從不敢絲毫忤逆,明知岳鵬舉被冤屈,也不敢替岳鵬舉求情。可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趙德基竟然連花溶也殺!連替他出生入死多次的花溶也毫不猶豫地殺掉!「罪不及家屬」,多麼堂而皇之的理由,公告天下,自食其言,夏桀商紂,不過如此。他目睹這樣慘烈的廝殺,雖然根本不敢徇私,卻不得不觸動天良,下意識里,能拖延片刻,就拖延片刻。

  正是這一片刻的拖延,岳鵬舉已經拉住妻子奔出幾十丈遠,沿著城牆的陰影,做著最後的掙扎。岳鵬舉搖身一轉,拉住妻子再次踏上北方——繞過兩條巷子,又是北門。

  此時,北門的主力守兵、追兵,都往西、南方向追去,北門逐漸空虛,沒有人會料到岳鵬舉會再次返回來送死。

  他駐足,辨聽風聲,微喜,北門人聲凋敝,火光的方向越來越遠。可是,他的腳步越來越慢,握著花溶的手,溫度也在逐漸散去,也許是雪的寒冷,也許是血的冷卻,花溶驀然停下腳步:「鵬舉,鵬舉……」

  他勉強睜大眼睛,掃視一眼向這廂城牆移動的火光,心如刀割,緊緊摟住妻子,幾乎要將她揉進骨里:「十七姐,我真是對不起你,對不起兒子……」

  她淚流滿面,也緊緊抱他,卻抱住滿身的箭鏃——無法擁抱,一伸手,就會將那些箭更重地按進他的血肉之軀。移動的火光里,他身後的衣服已經片片碎裂,刀傷、箭傷……然後,是焦黑模糊的燙傷——烙鐵的新傷舊痕。

  縱是鐵人,也會寸寸融化消亡了。

  他的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十七姐,我好後悔……後悔啊……十七姐,都是我害了你……如果我來生還能遇見你,什麼都不管了,只一輩子陪著你,哪怕粗茶淡飯,耕作紡織,一輩子做一介農夫……」

  花溶哭不出來,喉間滾動著乾嚎,鯁著噎著,吐不出來。只用殘餘的力量,勉強支撐著不讓他倒下去——要倒下去了!自己的丈夫,自己一生的依靠,小虎頭的父親,他再也站不住了。

  威震南北,勇猛無敵的岳鵬舉,再也站不住了!

  她靠著他,有些如釋重負,忽然笑起來。也罷,也罷。

  他聽得妻子的心跳加速,竟似知曉她的心思,額頭忽然離開,花溶只覺面上一冷,岳鵬舉長槍一挑,凌空飛起來,拉了妻子,溫柔纏綿,聲如蜜糖:「十七姐,好好活下去,不要為我報仇……一定不要替我報仇……」

  花溶在火光里,看著丈夫的臉色,仿佛如地上的雪,身上的箭簇已經數不過來。渾身的力量,正在一點一點,慢慢消失,很快就要流盡最後一滴血。

  她完全亂了分寸,自己身上的疼痛已經麻木,只知道下意識地擋在他面前,想為他遮擋密密射來的箭:「鵬舉,鵬舉啊……」

  他的聲音更是溫柔:「十七姐,快走,想想小虎頭……小虎頭多可憐啊,他還等著我們。你是他的媽媽!小虎頭必須有媽媽……」

  她嘶喊一聲,血順著嘴角往下淌:「不!」

  「十七姐,你聽我一次,就這一次!」

  「不!」

  他一咬牙關,長槍躍起,一轉,竟然挑在妻子腳下。花溶踩在槍尖上,身子騰空,一下被拋出去三丈多高,那裡,是一個缺口,是他百忙中看到的最後的一線生路。她的身子剛要墜下,他用盡全身力氣仗槍攀爬,一伸手,扶住她,穩坐城牆,自己卻再也支撐不住,滑落地下。

  年久失修的城牆,在城門之外,並非是抵擋戰爭的長城,而是和西湖歌舞、淮揚風月一樣,不堪一擊的裝飾。

  經過這一緩力,花溶的身子才放緩了速度,側身,消失在黑夜裡,和著她小弓上七彩的羽毛,粼粼如黑夜裡幽暗的鬼火,泯滅。

  他看著妻子的身影消失,心花怒放,淚流滿面。

  「十七姐……十七姐……和兒子好好活下去啊……」

  黑夜裡有人呀呀地唱歌:「暖風啊……熏得人醉啊……呀呀呀……」歌女的聲音,充滿夜的誘惑。

  金兀朮站在窗邊,手心裡浸出汗來,那個女人,在黑夜裡血淋淋的升空,如死亡一般的沙啞慘叫:「鵬舉……鵬舉……」

  這本是自己渴望的結果,為何如此慘不忍睹?

  又是一輪箭簇,正要射向那個凌空飛舞的女子,卻連聲的慘呼,被一排暗器打落,十幾名弓箭手相繼從城牆上跌落。

  「誰……」

  「快搜索,暗中還有幫凶……」

  「陛下吩咐要一網打盡……」

  「先追岳鵬舉,快,他往南門跑了……」

  「快追,他和花溶在一起,殺掉這兩個元兇首惡再說……」

  「快……」

  「殺掉花溶,賞賜一千兩黃金……」

  「殺掉岳鵬舉,賞賜一萬兩黃金……」

  「殺掉岳鵬舉,官升三級……」

  …………

  秦檜從大理寺獄奔來,騎在馬上,親自縱聲吶喊,揮舞著令旗,第一次體會到縱橫捭闔的威風,好像自己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元帥。欣喜啊,若狂啊……誰知道這一天啊,自己也有這一天,文人把不可一世的武將,追趕如喪家之犬。

  武力永遠及不上智謀。

  智謀永遠及不上陰謀。

  他的笑聲在黑夜裡暢響:「哈哈哈……除掉岳鵬舉,天下太平……大夥上啊……每人賞錢20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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