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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梯上行,傭人神情很客氣,盧悉年已經習慣了江家這樣的排場,心裡有些感慨。

  明盛是長洲的龐然大物,曾經雷厲風行的掌權人退了下來,如今只是個衰老、寡言的男人。

  比之江家的保姆,他十分清楚當年江麓「生病」的內情,想起江家這個樣樣都好的少爺,不免惋惜。

  「昨天晚宴喝了點酒,就歇在學校那邊了。」江麓說。

  江盛懷自然知道這樣的場合不能避免喝酒,江麓一向自律,又看他神情清朗,想必沒喝太多。

  「人情難免。」江盛懷點點頭,「下周的演奏會準備得怎麼樣了?譚枳明昨天還問我,他向來是很關心你的。」

  「您放心,準備得很順利,曲目已經選好了,樂團是從前一直合作的。」

  這次演奏會是海音大劇院二十周年院慶系列的開山之奏,這個劇院對於江盛懷意義非凡,因為當年這是江盛懷為了他的妻子、江麓的母親葉明薇所投資建造的。

  江盛懷眼中浮出點懷念。

  歲月能將一個人改變太多,曾經如山般讓江麓覺得壓抑的父親已經老去。人非青山,到底白頭,避無可避。

  「我身體不好,現在也不愛出門。說起來,譚枳明的女兒映雨,你還記得嗎?」

  「記得。從前去京市上課,有時候也會在譚老師家碰到她。」江麓有些意外江盛懷突然提起老師的女兒,但他對於江盛懷的話一直都很有耐心,「她不太愛練琴,當時譚老師頭疼得很。」

  江盛懷露出笑來:「你還記著她——恰好,映雨也一直念叨著你,這次演奏會結束,去見個面吧,她可是特地來長洲聽你演奏會的。」

  「帶女孩子去吃個飯,長洲藝術展很多,也儘儘地主之誼。」

  江麓語氣無奈:「我上次見到她還是十年前的事情。」

  「同齡的人,聊幾句就又熟稔了。何況她爸爸還是你的老師。」江盛懷定定看著江麓,那雙蒼老的眼睛裡滿是執著,「阿麓,你發過誓,說你的病好了。可是這些年來,我從來沒看見你和哪個女生有過什麼交往。」

  「小時候的玩伴,後來的同學,我那些朋友的女兒,哪個,也沒見你願意去試著相處一下。」

  「在英國的那幾年,你說有文化差異。現在回國一年多了,在長洲,你長大的地方,你和誰還能有什麼文化差異嗎?」

  「爸爸。」江麓壓下晦澀,聲音溫淡,「我會和譚老師聯繫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讓他把映雨的聯繫方式給你,你去加上。男孩子,得主動點,才討人喜歡。」江盛懷神情一松,又望向窗外落滿陽光的薔薇園,「那個時候我為了追明薇,真是什麼都不顧了,才終於打動了她。」

  回憶起自己的妻子,他忽而又露出痛苦之色。

  「小麓,不要讓你媽媽失望啊。」

  「我不會的。」江麓聽到自己說。

  「我再去和盧醫生聊聊。」他站起來。

  江盛懷揮了揮手,笑得真心實意:「偶爾失個眠而已,一個個如臨大敵。」

  客廳的中央,懸掛著巨幅的油畫。

  薔薇園中,絢爛的花朵猶如春日裡織出的錦繡,白色連衣裙的女子坐在鋼琴前,卻偏頭看向了前方。她的眼睛溫柔而美麗,仿佛在注視著誰。

  江麓從她的「眼前」走過。

  藥物的作用使得他的心出離平靜,平靜得近乎木然,他靜靜地想:「媽媽,你也對我失望嗎?」

  沒有回答。

  永遠也得不到回答。

  鋼琴家葉明薇,在嶄露頭角之後,與企業家江盛懷結為伉儷。

  難產,日趨病弱,漸漸退出了樂壇。

  好在她的孩子極其有天分,在她的教導下邁入了音樂的殿堂。

  年少的鋼琴家一天比一天出色,她的身體卻每況愈下,最後甚至不能再教自己的孩子彈琴。

  及至八年前,葉明薇終於懷著遺憾去世。

  她的丈夫因此待這個孩子更為嚴格。

  這個孩子要去完成她未竟的事業,要讓「葉明薇」這個名字被人銘記。

  這個孩子也做到了。

  一路以來光環在身,幾乎無可挑剔,除了十七歲時因過度焦慮輸了一場國際公開賽,以及在這一年被他的父親發現——是個同性戀。

  江家寄予厚望的孩子有了污點。

  江盛懷無法接受自己的兒子輸掉那場比賽,更無法接受他還是個同性戀。

  江麓的焦慮症被江盛懷所忽視,那是因為內心不夠強大——同性戀才是最迫在眉睫的心理疾病。

  看醫生。

  看心理醫生,也看中醫,看內科,拜訪禪師,聽牧師布道。

  接受各種治療。

  總而言之,江麓的「痊癒」花費了許多年。

  從中國到英國,從長洲到曼徹斯特,一邊「治病」,一邊在鋼琴的道路上前行,最後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

  父親白髮蒼蒼,沉痛地看著他。

  江麓在母親的墳墓前磕頭髮誓:「媽媽,我已經治好了。」

  電梯「叮」的一聲,門開了。

  江麓走了進去,在近乎鏡面的古銅色金屬上看到了一臉痛苦的自己。

  實際上,「治療」除了加重他的焦慮症之外,沒有任何作用。

  *

  盧悉年在書房裡和張姐交待飲食上的注意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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