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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桂舟笑了。

  這話聽得還蠻熟悉的,當年張佑年好像也這麼對大福說過,說它作為一隻狗,怎麼配用人的碗喝水吃飯。

  他來之前,大福就在了,一雙漂亮的眼睛被挖去了單邊,空著個窟窿,看著嚇人。

  沈桂舟曾在照片上看過大福原來的模樣,漂亮的異色瞳炯炯有神,威風颯颯,一身靚麗的黑白間色毛髮。

  可待他再看那時的大福,早已老年垂暮,耳朵疲倦地耷拉在兩旁,常常鬆散地趴在院子裡曬太陽,沒半點精神,仿佛下一秒眼睛一閉,就再也睜不開了。

  他問過司機,為什麼大福沒了一半眼睛,司機嘴巴抿成條白線,半晌才出聲:“好幾年前被挖掉的,佑年哭了好久。”

  “為什麼會被挖掉。”沈桂舟追問。

  “因為異瞳,”司機緊張地通過後視鏡瞟了眼他,咕噥道,“他們覺得,異瞳不祥。”

  沈桂舟還想問,卻被司機岔開話題去,後來張佑年上了車,他也就閉嘴沉默了。

  張佑年對大福可謂是又愛又恨,他在的期間,從來不見張佑年對大福軟聲軟氣過,總是擺著副厭棄臉,讓大福離他遠些。

  某種程度上,他倒是和大福一樣,被張佑年冷言冷語地對待。

  只不過大福沒了隻眼聽不懂話,他啞了喉嚨摔壞腿,而且聽得懂。

  他的確活得不如一隻狗。

  只是。

  大福聽不懂,少了分心涼。

  可他聽得懂。

  還不如當一隻狗。

  –

  張佑年掃過邊上的雜物,問他:“看過了嗎?”

  沈桂舟抬手抹掉臉上的水,沉默地看著他。

  張佑年似乎也沒打算等他反應,徑直走向房間那一角,從一堆雜物里抽出本本子來。

  沈桂舟眯起眼奮力辨認,這本本子似乎比他剛剛拿的那本小不少,像他小時候的語文書那般大,上邊好像還寫著字,倒是同剛剛那本一樣簡約。

  ——日記本。

  等等,日記本。

  沈桂舟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憶起那件寄來的快遞來。

  那疊A4紙只是複印件,原件在這裡。

  那本日記本周邊一圈的紙泛著黃,有些頁腳還卷了邊,徒留好幾道鋒利的指甲劃痕,這裡缺點邊那裡缺點角,他當初越寫到後邊越沒力氣寫,半年的量也就堪堪占了日記本不到五分之一,可就是這五分之一,幾乎沒一張頁邊是整齊的。

  他恨透了。

  邊寫邊用指甲在當頁邊上劃扯著邊,划過後又放進齒列頂,啃著,咬著,扯著,吞進滿嘴苦澀,另一隻手拽著頁邊,紙張皺起,總會被他拽下來一角。

  他本來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在家裡被忽視,被壓榨,他一聲不吭,在學校老師同學也都樂意和他來往,他聽得最多的話就是:“桂舟,你脾氣真好。”

  可他心知肚明,這哪是脾氣好,狗急跳牆,兔子急了都會咬人,他就像只被抽走名為“氣憤”情緒的兔子,有人對他好,他會加倍還回去,對他不好,他也不惱,頂多下次繞著走。

  凶點兒的兔子遇到天敵也會掙扎著咬上一口,可他這隻窩囊兔子,只會縮著頭,躲都躲不好,輕而易舉地露出脆弱脖頸,被一口咬著要害叼走。

  直到待到實在受不了了,他才會咬著指甲蓋,抖著手撕下一點一點的紙張來,無能為力。

  風從雜物間的縫溜進來,吹翻被張佑年扔在他跟前的日記,日記本撲棱著往後皺巴巴翻頁,發出難聽的沙沙聲。

  1月29日,陰。

  我好難受。

  1月30日,阝

  1月31日,陰。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

  曲醫生來了。

  哦,好像不是曲醫生,是曲醫生的哥哥。

  也是曲醫生,但是是心理醫生。

  他一直問我從前的事。

  我沒回答。

  2月2日,陰。

  曲醫生來了。

  曲醫生走了。

  大福今天不搭理我了。

  2月3日,陰。

  曲醫生的哥哥又來了。

  又問起之前的事情來。

  他總是問我為什麼會出現多重人格。

  問我

  2月5日,陰。

  瘋子。

  沈桂舟別過眼去,腦海里似乎有什麼東西瘋狂攪動著,拉扯著他,拽著他不斷向下沉。

  那半年的天氣,大部分都是大晴天,但他的眼前總是蒙著一層看不見路的迷霧,他看到的天氣是陰天。

  每一天都是。

  每一秒都是。

  離開這之前,他藏得很好,沒讓這本日記本被發現過,張佑年不會想翻他的東西,於是他便把東西放在那袋衣服里。

  可他忘了,沈時疏出現的時候,穿的也是他的衣服,張佑年怎麼會不記得,張佑年會去翻的。

  他跑得匆忙,趁張佑年去醫院看額角的傷口,又為了避開張佑年的眼線,忙急忙慌地收拾東西跳下了樓,摔壞了腿——

  落下了這本寫滿壓抑的筆記本。

  或許是故意的,他以為自己終於逃離了,終於開啟新生活了,過去的每分每秒他都不想憶起,就同帶不走的衣服一起埋在這間別墅裡頭好了。

  他太天真了,沒給自己留一點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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