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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我並不想阻止你。」他的語調十分平和,乾燥而溫暖的手指撫過她冰涼細軟的指尖,一如那不急不緩的語速,「恰恰相反,作為你的朋友,我想要竭盡所能幫助你達成願望。」
在說出「朋友」那個詞時,他的眼中迅速閃過了一道意味不明的暗芒。
蘇冉從未想過,在她印象中一向堅定又難以改變自己心意的邁克羅夫特,竟然如此輕易就改了口。她太過激動,又太過急切,因此全然沒有注意到他語焉不詳的微妙措辭,更是下意識地把這番話當作了認可。
「謝謝你,邁克,你不知道你的支持對於我來說有多麼重要。」她開心地彎起了眼,不自覺握緊他的手掌,緊繃的身體終於一點點放鬆下來,「很抱歉又要麻煩你了,明日請幫我將叫一輛馬車便好,到了倫敦之後,剩下的行程我自會找諾蘭德安排。」
蘇冉笑著想要收回手,然而在抽手的時候卻感到了一陣明顯的阻力,她疑惑地轉過眼,正好對上那道幽深不見底的視線。
「去倫敦可見不到諾蘭德先生。」邁克羅夫特波瀾不驚地開口,「我今日在牛津大學見到了他。他迫切地希望見到你,聽起來是證券所的交易出了一些棘手的問題。」
蘇冉神色一凜,瞬間斂去了所有的表情,猛地站起了身:「他現在人在哪裡?」
看到這副意料之中忘乎所以丟掉一切的姿態,邁克羅夫特也隨著她的動作站起了身,有一瞬間不知道該是生氣還是好笑:「蘇,我昨天才給夏尼伯爵拍出了你來英國處理緊急事物,不得不突然離開巴黎的電報,你難道不好奇諾蘭德先生是怎麼在今天就來學校找到我,知道你同我在一起的嗎?」
她的腦中空白了一瞬,然後咬住牙,舌尖嘗到了嘴唇上淡淡的鐵鏽味。
——莫、里、亞、蒂。
「我猜想你並不知道這一點,現在看來確實如此。」
蘇冉回想起第一次見到諾蘭德的情景,不到三十歲的男人穿著最普通的西服,在一眾光鮮亮麗誇誇其談的股票經紀人中低調樸實得過分,話雖不多,卻句句切中要點,邏輯縝密,思維清晰。她幾乎是一下子挑中了他。她在當時甚至能為找到這樣一位優秀的股票經紀人還感到慶幸不已。
現在她只想要大笑。
這哪裡是她的幸運?
和那一杯被加了乙醯水楊酸的柳樹汁沒有區別,這些莫里亞蒂悄然給她的饋贈,在拆掉絢麗多彩的包裝之後,露出的不過是冰冷的牢籠。
她一直以為在這個世界屬於她安身立命的資本,到頭來也被他捏在手中,任他翻雲覆雨。
現在諾蘭德的出現,是他的試探,陷阱,還是警告?
左腰上子彈擦過的傷口在此刻再次疼痛起來。
她現在終於看清,那些肆意落下的撫摸和親吻不過是清風細雨的逗弄,施予她的疼痛和殺意充其量是偶爾喪失耐心的宣洩。
他大概一直知道她最不能承受的恐懼——
「我會切斷你所有的道路,摧毀你珍視的一切,你將一無所有,孤立無援,然後無法離開我一步。」
她害怕丟掉自由的窒息。她更害怕在絕對控制下獨立自我的湮滅。
她仿佛聽到莫里亞蒂伏在她耳畔得意又縱容的輕笑,笑她以為自己可以拿著贏得的籌碼,輕易地一走了之。
「蘇。」
抓住她手掌收緊的力道將她從那湍急的漩渦里一把拉了出來。
蘇冉輕輕抖了一下,抬起的眼眸中,絕望和驚懼來不及收起。
邁克羅夫特伸出另一隻手,像是儘可能減少這個動作中蘊含的輕佻一般,曲起食指,用指節抵住了蘇冉想要別開藏起的臉:
「所以,你現在必須要留下來。」
「我……」
她僵直身體,忽然狼狽地別開眼,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面前身體傳來的輕顫一下一下消磨著他的自製,手掌間柔軟的觸感突然變得格外清晰,那對直挺的黑色睫毛蓋著眼眶,一根一根一直扎進他的心尖。
那隻停在她臉側骨節分明的手掌慢慢伸展開來,停頓了一下,最終落在了她的肩頭,紳士地拍了拍。
「別怕,」沉緩堅定的聲音帶動胸膛的震動,如同琴箱的共鳴,「在這裡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蘇冉知道自己在不爭氣地顫抖著。她覺得自己努力了那麼久,看起來改變了許多,到頭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變。她不慎一腳踩進了深淵的泥濘里,黑暗的淤泥淹沒了她的胸膛,灌入了她的口鼻。她掙扎著,滿腹委屈,不知歸途,看不見終點,更不知道為什麼要繼續掙紮下去。
有一瞬間,她想要就這樣撲進面前這個寬闊而溫暖的胸膛里。
但這不是二十一世紀。
最終她只是低下頭,額頭碰上了邁克羅夫特胸前硬挺的羊毛布料,像是通過那幾平方厘米的接觸,獲得一點點慰藉。
她不允許自己有太多軟弱。
但蘇冉不知道,這個微小的動作,觸動了打破某個平衡的最後一個開關。
在邁克羅夫特將她輕輕擁進懷裡的時候,那雙落在空氣里的灰眸克制而安靜,讓人想起冬日飄著小雪的清晨,可細細看去,就會發現眼底流瀉出的那道微光帶著令人口乾舌燥的熱意。
——既然他們可以,為什麼他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