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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宅子裡只爺爺和護工兩人,故日常使用的空間只有三樓盡頭的房間、同一層樓的衛生間以及一樓的廚房。

  剩下的空間在沉睡,空空蕩蕩,和他以往來這裡度假時一樣。

  四層樓高呢,滿足日常需要的不過幾個房間,也不知道早些時候安置這麼一棟樓有啥意思。

  不過思忖的片刻時間,裴崢到了三樓。

  護工早在他到來前離開,裴崢推開房門,淺色的窗簾將那落地窗擋住,屋內溫暖明亮,不似以往的刺眼。

  因為爺爺病糊塗了,自然不記得讓護工把窗簾拉開。

  其實那湖也沒什麼好看的,表面是規整的橢圓形,裡頭是人為培育的魚苗水草,整個湖就是被圈養的大型寵物,終日平和的粼粼波光是它向主人的擺尾示好。

  偶爾也會露出獠牙,為主人排憂解難地吞噬掉一些不該存在於人間的東西。

  但過了這麼多年,還有什麼好看的,它只會討好地搖尾巴了。

  裴崢坐到了床邊的軟凳上,這個位置讓他清楚地看見陷在被褥里仿佛縮水一圈的爺爺,如枯樹皮似的皮膚,嶙峋的顴骨,凹陷的眼球以及他鼻前透明的氧氣罩子。

  將近兩個月不見,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帶走爺爺的理智,也帶走爺爺身體裡的水分。

  裴崢聽過他說胡話的錄音,那聲音仿佛寒風吹過寸草不生的平原,悠長且乾涸。

  護工倒不至於不給他餵水喝,裴崢沒有這樣不人性地安排,怕留下虐待老者的惡名。

  他想弄清楚一些事情,從爺爺口中。

  雖然他早就以其他渠道知曉。

  糊塗了的爺爺大概是忘記世界上還有裴崢這個人存在,生病後糊塗的這兩個月,對裴崢隻字不提。

  不過,裴崢還是聽到了那個名字。

  意料之中。

  他母親的名字。

  「所以我還是希望你清醒著,你糊塗了對我們都不公平。」裴崢輕聲說。

  他離病床有一段距離,但還是能聞到消毒水和消毒水蓋不住的老人味。

  爺爺已經很老了,裴崢有記憶以來,他就是這樣皺巴巴的蒼老著。

  嗯,只是比現在多一點水分,多一點活力。

  他的年齡使他在裴崢的生命里,分外合適於扮演祖父這樣的角色,他也應該是裴崢的祖父。

  不會再有其他的答案了。

  但命運總愛開玩笑,開到裴崢頭上。

  裴崢自然是不服命的。

  他緩緩地起了身,仿佛這屋子裡腐朽的氣息讓他也蒼老,拉扯住了他的動作。

  外套大衣的衣兜里放著一把小巧鋒利的剪刀,爺爺躺在床上兩個多月,該理理頭髮,免得到時候難為入殮師。

  裴崢靠近床頭半蹲下.身,這個位置能看到爺爺那截枯木頭似的脖頸,其上虛弱跳動的青筋並沒有意識到剪刀的靠近。

  爺爺瘦得皮包骨頭,青筋的位置很清楚,裴崢就算手抖,多扎幾次也能扎對。

  奈何爺爺已經糊塗了,他糊塗了。

  怎麼死他都不在乎的,怎麼折磨他都不在乎的。

  在乎的只有裴崢,只有他們這些還活著的人。

  所以裴崢何須惹這一身騷。

  他調轉了剪刀的方向,裁下一縷爺爺鬢角的頭髮。

  這些就足夠了,免得將來火化死無對證。

  裴崢把頭髮和剪刀分別裝入密封袋,放回大衣口袋。

  *

  他蹲得腿有些麻,起身適應了一會兒。

  四下安靜得只有呼吸機運作的聲響,窗戶把風聲隔在外邊,裴崢從窗簾的縫隙里看見湖面閃爍的波光。

  還是那樣晃眼。

  他本來打算走時給別墅斷電,停掉還在運作的呼吸機,但想到要給伯父通知爺爺的死亡時間,需要看攝像頭,便只能打消了這念頭。

  反正不過是遲幾天得到結果罷了。

  裴崢走時,爺爺還在昏迷。

  護工說,他已經這樣昏迷了幾天。

  當然,這時候的爺爺,醒著睡著對於裴崢來說,沒有兩樣。

  他沒辦法神志清明地坐起來,言之鑿鑿地跟裴崢數落父親伯父還有姑母的惡行,教育裴崢不要像他們那樣學壞。

  「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我的驕傲。」

  爺爺一直這麼說。

  裴崢以前只有點頭稱是的份,現今倒想反問追問了。

  奈何罪魁禍首不給他這個機會。

  他問不出來。

  而答案早在當年母親癲狂的眼睛裡。

  他現在只要去專業機構化驗,便能將答案證明。

  可正如他不願再去追查母親的死因,不願意去揭開父親繼母車禍之謎,以及沒有告訴裴讓他們的小弟弟並不是死於食物中毒。

  他沒有勇氣再去證明了。

  至少現在沒有。

  今天所做的,是為了他能有勇氣的將來。

  *

  將來會好些嗎?

  也許不會吧。

  裴崢站在人工湖邊,風掠過湖面吹來,哪怕在陽光下,也徹骨的寒涼。

  他記得自己潛入湖底的十五歲。

  夏夜裡,湖面也有天上的星星。

  他潛入湖底,一次又一次,打撈出一塊又一塊,他的星星。

  「好了,媽媽,我們現在回家。」

  裴崢輕輕握著那森白的手骨,水淋淋地坐在夏夜裡盛滿星星的湖邊,夜風吹進他濕透的衣衫,吹得他的骨頭如那手骨一樣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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