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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著說不出的情緒,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走向村外。外面的道路逐漸變得越發崎嶇不平,不過對習慣登山的人來說,卻不是什麼麻煩。沒多久,我便走到了村子的邊緣,然後在那裡——看到了一群石頭堆積的墳墓。

  一個老人傴僂著身子,跪在其中一堆石頭之前,她虔誠的閉上雙眼祈禱,念念有詞。地上放著一盞酥油燈,在山風的襲擾下,那燈火脆弱搖擺,卻始終沒有熄滅。

  我走到她的身後一起跪下,雙手合掌放在胸前,伴隨著老人祈禱念經的聲音,久久沉默著。

  村里學校的上課鈴聲響起,午休的孩子們如羊羔入圈一樣返回了學校,熱鬧的村落漸漸安靜下來,只偶爾聽到遠遠傳來的讀書聲。

  而我和老人沉默地在石墓前祈禱,恍然不覺時間飛逝,只有遠處的經幡被風吹動的聲音,帶著祈禱人的思念一起融入風中。

  【回家吧。】

  恍惚間,仿佛有人在我耳邊輕輕呢喃了一句。

  我才發現老人不知何時已經結束了祈禱,正站在旁邊要攙我起身。我連忙站起身來,卻因為跪得太久而有些趔趄。老人緊緊抓住我,用讓我都有些自愧不如的力氣將我拔了起來。她彎下腰輕輕拍了拍我膝蓋上的灰土,示意我回家,而她自己卻還留在原地,收拾帶來的物品。

  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一個有過幾面之緣的夏爾巴協作。

  「謝謝你,『江河』。」他握著我的手,真摯感謝道,「你在村里建了小學,年輕人們才願意將孩子留下來,老人還有活干,村子才能再次有了人氣。我的女兒九歲了,也在學校里讀書。我們一家都感謝你。」

  他的話語裡沒有太多的複雜的詞語,然後握著我的額外用力的那雙大手,卻讓人能感覺到他發自內心的表達。

  「不,不是我的功勞。我只是收集了大家的捐款。」我有些愧疚地躲避他的眼神,「我沒做什麼,我只是……」愧疚。

  沒錯,愧疚。

  再次來到這座夏爾巴人的村落,來到兩年前滕吉帶我來過的他的老家。我被沉甸甸的愧疚壓得喘不過氣。

  當年我捐出去的賠償金加上齊名資助的錢,我們在滕吉的村子裡建立了一座小學。與其說是想要幫助當地人,不如說是想要緩解一下自己內心被壓得喘不過氣的愧疚。

  在那無數個被噩夢驚醒輾轉難眠的日子裡,這是唯一能讓我稍微喘口氣的方法。

  然而,我沒辦法讓離開的人再度回來,沒辦法讓失去兒子的母親不再孤獨無依。

  整整兩年,在復健的時候,在再次攀登K2的時候,我沒有一次不再想這個問題。我可以再次登山,而失去了兒子的母親,失去了支柱的村落,他們會再次獲得什麼呢。

  這一次,借著難得鼓起的勇氣,我再次回到這個村落。原本只是想偷偷看下故地,沒想到接二連三被當地的村民認出。他們竟然還記得兩年前被滕吉帶回來的我,而且對我做過的彌補良心的事額外放在心上。

  這些銘記和感激,只讓我更加難過。

  我忘不了……

  我忘不了那雙緊緊握住我的手,忘不了那雙褐色的眼眸,忘不了那想要去香格里拉卻永遠沉眠在雪山的人。

  不知何時,眼前視線再度模糊,我連忙低下頭,不想被眼前的男人看到丟人的一面。

  一雙大手牢牢將我抱住。

  那個數面之緣的夏爾巴人緊緊抱著我,拍著我的後背。

  「只要你永遠記得他,即便他的靈魂回歸了高天,也會永遠陪著我們。」

  他說。

  如果夏爾巴人的宿命,就是留在高山。滕吉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而我,還沒有完成我的。

  靠近傍晚的時候,來接我們的車子開進了村里。社員們拎著行李挨個排隊,彭宇峰和骨幹們負責登記人數。

  我站在屋外,和老人做告別。

  直到走出了好久,回過頭,她還依在石頭砌築的院牆外,一直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告別時,她又喊了好幾聲「布」。

  上車的時候,彭宇峰坐在了我身邊。

  這一行人里,只有他略微猜到了此行的目的。兩年前,我,白水鶩人和彭宇峰,一起被滕吉帶回他的老家。我們在這休息,也在這裡了解夏爾巴人的生活。

  車緩緩駛離村落,遠遠地還能看到學校的屋頂。

  「你知道藏語裡的『布』是什麼意思嗎?」坐在我旁邊的彭宇峰突然出聲道。

  「……」

  我沒有說話,目光投向了車窗。

  「看來你知道。」彭宇峰繼續道,「我看『阿媽』也一直記得你。每天早上,只有你的酥油茶里的奶油是最多的。真是偏心吶。」

  「嗯。」

  「阿媽年紀也大了吧。」

  「……嗯。」

  「話說,你下次的訓練是不是在安納普爾納。」

  「是。」

  「離這裡不遠的話,還是多回來看看吧。」

  我深吸一口氣。

  「我知道。」

  夕陽落在遠處的雪山上,隨著大巴繞過山道,漸漸地便看不見村落。

  我摩挲著手裡的雪鏡。

  「下次,下下次,再下次。我都會來的。」

  來他的家鄉,看望把我當做布(兒子)的老人,當做哈尼(兄弟)的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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