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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迎春轉身往鄒良家走,隔著村道,兩個人在兩扇門裡對視著。鄒良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白麻衣面料粗糙,那都不能算作一件衣服,只是一大塊簡單裁剪的布料,被腰間的草繩束在身上。

  宋迎春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木木地走進鄒良家的院子。

  他要跪下了,鄒良想著,他忽然憤怒起來。這到底是個什麼習俗,要迎春挨家挨戶下跪,要迎春跪在他的面前。

  宋迎春剛屈下膝蓋,陳春梅便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孩子,行了。快起來。」

  鄒良緊繃的神經,隨著宋迎春站直的身體鬆懈下來。宋迎春給陳春梅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轉身離開,柔韌的後頸上,那道疤痕在麻衣的襯托下,變得格外猙獰。

  次日,葬禮正式開始。天公沒有添亂,一輪好太陽掛在泉靈村上空,明晃晃的光照亮村子的每個角落。陳春梅帶著鄒良去宋家,守門的男人甩出一串鞭炮,劈里啪啦炸完,鄒良跟著陳春梅走進院子。

  鬧哄哄的,是廚房三四個灶在燒菜,是女人的哭聲,是道士們念念有詞的誦經。劉合歡是病死了,宋懷民怕她走了也疼,請了兩班道士輪流唱,唱夠一天一夜才能讓她安心上路。

  宋迎春跪在靈堂邊上,給每個前來弔唁的人答禮。劉合歡的靈相擺在堂上,黑白的,帶著一點笑意。鄒良在堂前跪下,雙手合十,匍匐拜下。他抬起頭,對上劉合歡靈相中的眼,鄒良才發現,宋迎春跟她長得真像。鄒良拜下,起身,再拜下。磕完三個頭,他再也不敢去看那擺在高處的相片。

  眼眶酸澀,鄒良被陳春梅帶著站到宋迎春面前。宋迎春頂著一塊長到腰間的麻布,跪直身體朝他們鞠躬。宋迎春昂起頭,看向鄒良一瞬間,鄒良的呼吸停滯下來。他的臉很憔悴,眼皮顯得更加單薄,眼中有種脆弱的平靜感。他撞碎了鄒良兜住眼淚的那層膜,鄒良喉結抖動,淚水順著臉頰滾滾滑下。

  正午時分,響亮的嗩吶聲開場,鑼鼓隊敲敲打打,哭喪的女人扯開尖銳的喉嚨,用一種熟練音調在靈堂門口哭唱。劉合歡沒有女兒,哭喪人是請來的,十里八鄉最有名氣的那個。

  她喊劉合歡的名字,罵她為什麼如此心狠,拋下兒子丈夫走了。她唱劉合歡還很年輕,這一世太短,來生一定要投胎去好人家,不再受人間疾苦。

  嗩吶吹出一聲高揚的調子,鑔子急促地撞擊,哭喪的女人在悲愴的樂聲中猛然放大嗓門,一口氣喊到枯竭,倒在地上。

  一盤面盆大小的炮仗放完,開始入席了。鄒良吃不下什麼,挨到結束,陳春梅留下幫忙,鄒良一個人回家。

  夜裡,鄒良又站在窗前,看著宋家那片燈光不斷地抽菸。道士們還在誦經,聲音小了些,可農村的夜太靜了,那聲音升上天空,和漫天的繁星結合在一起,死死地籠罩著泉靈村。

  明天,劉合歡就要出殯了。

  依舊是個晴朗的早晨,陳春梅準備好炮仗,在門口等著。亡靈的路不好走,她去火葬場是害怕的,出村的路上每路過一棟樓房,那戶人家便得燃掉一串鞭炮,驅趕鬼祟為她送行。

  喪葬隊伍從宋家出發,一路往上,往村口走去。鞭炮聲愈發刺激,撞在耳膜上帶來惱人的痛感。鄒良一夜沒睡,眼下發青,精神恍惚。

  宋迎春捧著靈相走在最前頭,頭上的麻布太大,鄒良看不清他的臉。

  他過來了,身後跟著長長的的隊伍,吹嗩吶的男人憋紅了臉,花圈碩大,高過頭頂,隨著步伐晃動。嗩吶聲壓著鼓點,高亢雄厚。那聲音太有力量,推推搡搡,一下又一下,讓鄒良腳下發虛。

  陳春梅拉扯鄒良讓他躲一躲,鄒良倔強地站著,一動不動。快來不及了,陳春梅在門口點燃鞭炮,紅色的紙屑、堅硬的砂石伴隨著爆炸聲崩到鄒良臉上,硝煙嗆進肺腔,他連聲咳嗽。

  青白的煙霧裡,鄒良清楚地看見宋迎春回了頭,短暫的一眼,目光卻一寸不少地全給了他。

  前方就是村頭,殯葬車停在那裡,劉合歡的遺體躺在水晶棺中。壽衣金燦燦的,大朵的絹布花擁著她,那張飽受病痛折磨的臉,被化妝師修復得雪白乾淨,唇色嫣紅。宋迎春坐在棺材旁,隔著玻璃,他把掌心放在劉合歡手上。

  車門關上,發動機轟響,殯葬車帶著劉合歡離開泉靈村,往火葬場開去。

  傍晚,宋迎春和宋懷民從山上回來,趕往村西邊荒地里。親友們已經把成堆的紙錢放好,靈屋也扛了過來,等著他們過來燒。

  宋懷民請人扎了四棟靈屋,桌椅、家具、看門小人一樣不少,擺在空地里詭異地氣派著。靈屋扎得漂亮,村里小孩都跑過來看熱鬧,大人們站在一旁,看著小孩別搗亂。

  紙錢堆成四個小山丘,這次第一次給劉合歡燒,得越多越好。宋迎春拿起打火機,挨個把紙堆點燃,輪到靈屋的時候,宋懷民攔了一下:「你等等。」

  他朝遠處的山頭望去,又朝家裡的方向看看,沙啞著嗓子像是妥協下來:「點吧。」

  風把火頭吹得旺盛,五彩斑斕的靈屋很快變成一個個空空的秸稈架子,又隨著火苗的舔舐,無力地倒下。空氣滾燙,漆黑的紙灰在火中飛舞。

  終於結束了,葬禮。

  劉合歡病了,死了。宋迎春從火葬場捧出一盒骨灰,把她葬在泉靈村的山頭裡,讓她安息。會有來世嗎?來世,宋迎春希望她能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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