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母親微笑著伸手梳理他睡亂的頭髮:「爹在前面駕車呢。」

  孩子趴到窗前,掀開車簾向外觀望。天光大亮,林子裡只剩最後一點淡淡的霧氣繚繞,看不見枝頭雀鳥的身影,卻處處可聞宛轉啼聲。他數著窗外滑過的樹幹,回頭問:「是不是我數到一百,就可以到了?」

  母親探出窗外看了看前頭:「不用數到一百,已經到了。」

  孩子也跟著探出頭去,只見前方立著一塊一人多高的石碑,上面鐫刻的三個紅字已經斑駁。他指著碑煞有介事地念道:「馬、山、馬。」

  母親笑出了聲,將他小小的身子從窗戶邊抱回來:「繁兒別淘氣,來把衣服穿穿好,我們就要下車了。」

  馬車在石碑旁停了下來,母親正給他扣扣子,車廂後簾掀開了,孩子歡呼一聲:「爹!」飛身撲了上去,掛到父親的脖子上。父親哈哈大笑,親了他的面頰一記:「繁兒,你又調皮。」

  孩子也有樣學樣啃父親的臉:「才沒有呢,繁兒一直很乖的,聽娘的話。」小臉蛋微微泛紅,不好意思說自己才剛睡醒。

  父親將他放到右手臂上坐著,向車內伸出另一隻手:「玉兒,來。」

  母親說:「我自己能下來的,哪用得著扶。」但還是搭住了父親的手,輕快地躍下車來,轉身從座位底下拿出兩把鐵鍬來遞給他。

  父親說:「拿一把就行了,這種粗活當然男人來干,你照顧著繁兒就好。」

  母親笑道;「要比學識才幹,我是遠不如大哥,就這點蠻力還敢拿出來現一現。」不由分說分了一把鐵鍬給他,自己手執一把,又從車上取了一籃子香燭果品紙錢和一個陶瓷罐子,將那罐子抱在懷裡。

  孩子好奇地盯著那個瓷罐,一路上母親都不許他亂動這個罐子。他知道那些假錢和瓜果是用來祭奠亡人的,每年清明、中元、冬至,家家戶戶都會用這些拜祖宗。但那個罐子,他以前在家時曾偷偷打開來看過,裡面是一支玉雕的笛子和幾截乾枯的蓮藕,不知道放了多久了,難道也是要用來祭奠的麼?

  他趴在父親肩上,揚起小腦袋眺望石碑後面樹叢中若隱若現的屋檐。院子已經破敗,如果不是這個季節樹木還沒有長茂盛,都不太看得見了。衰敗無人的莊院總是能激起小孩子無窮的好奇心,他有點想去那邊玩,但父親卻抱著他向另一邊而去。

  「玉兒,是這棵樹麼?」父親問。

  孩子回過頭去,見母親站在河邊的大樹下,一手撫著樹幹,抬頭看向樹梢。他順著母親的視線望去,樹頂枝椏錯落,麻雀燕子在枝間跳躍。好多鳥呢!他歡喜地想叫喊,但母親的臉色似乎很悲傷,他終於還是忍住了。

  「應該是了。一轉眼就十年了,這棵樹倒還長得茂盛如初。」母親面向池塘,仔細數著走了幾步,低下頭,「就在這裡。」

  孩子看看母親腳下,除了零零星星幾棵剛冒嫩葉的新草,什麼都沒有呀。

  母親又向一旁跨出去兩步,拿起鐵鍬杵進泥里:「就葬在這兒罷。」

  父親點點頭,把孩子放下:「繁兒,爹和娘要做事了,你乖乖地呆在這兒,別亂跑知道麼?」

  「嗯,」他用力點一下頭,「我會看著東西的,你們不用擔心。」

  父親笑著摸摸他的腦袋:「繁兒真懂事。」轉身去幫母親。他找了塊乾淨的草地坐下,把母親帶來的東西都攏在身邊,看他們在母親指的地方挖出一個兩尺多深的坑來,把那個瓷罐子放進去埋了,又從旁邊挖了很多土,並排緊挨著築起兩個圓圓的土包。那土包叫墳墓,是亡人睡覺的地方,他知道的,但死去的蓮藕也要築墳墓麼?

  母親放下鐵鍬,過來取了香燭等物,拉著他到墳前,跪下把東西擺好,對他說:「繁兒,來磕個頭。」

  他看了看身後站著的父親,乖乖在母親身邊跪下,小聲問:「娘,這裡面睡的是誰呀?」

  母親說:「是一位故人,對娘有過救命之恩的。」

  他歪著腦袋問:「只有一個人呀,那為什麼要築兩個墳呢?」

  母親神色一暗,沒有回答。他怕母親不高興,連忙雙手合十拜了一拜,剛要磕頭,想起以前曾看小花拜祭爺爺時先說了一聲「孫女小花給爺爺磕頭」,只好又問:「娘,我該叫他什麼?不說一聲,他一定不認識繁兒的。」

  母親一愣。是啊,該叫什麼?

  孩子看母親似乎很為難,自己想了一想,說:「他救過娘的命,就是娘的恩人;沒有娘就沒有繁兒,他也是繁兒的恩人。」轉過去對著墳墓道:「恩人在上,繁兒給恩人磕頭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繁兒乖,」母親撫著他肩膀,指了指旁邊的墳頭,「這邊也拜一拜。」

  那是一罐藕啊,為什麼也要拜?他強忍著沒有說出來,只問:「這邊又是誰呢?」

  這邊又是誰呢?是她?抑或不是她?她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還記得那是四年前一個夏日的夜晚,她到荷塘邊去找她。她和以往一樣,獨自坐在樹下,凝固如一座雕像。六年來不論陰晴雨雪春夏秋冬,她都在同一個地方整日坐著,連姿態都不曾變過。從她回衡山起,整整六年不曾說過一句話,那天她卻突然開口:「小玉,我求你一件事。」

  她囑咐死後將她的遺骸葬在馬嵬驛池塘邊的一棵樹下。「就是這幾支藕。」她指著自己的手臂說。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