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鍾媼看了眼朱氏,見她已經嚇的瑟瑟發抖,忙請她先行避退。朱氏手軟腳軟,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含愧倉皇離去不提。鍾媼和另個僕婦將徐夫人攙至床前,躺了下去。命僕婦出去。自己在旁相陪。良久,見徐夫人原本煞白的臉色漸漸恢復了些血色,這才稍稍放心。正要問她飲食所需,忽見徐夫人緩緩張開了眼,道:“備車。我要出去。”

  她的聲音里雖還帶著些疲乏,但已是她一貫的平定了。

  鍾媼應是。

  ……

  魏劭送喬慈出城,回來後已過午,徑直去羅鍾坊。

  白天羅鍾坊清淡無人。他從後門而入,穿過一道青森森樹木遮陰的走廊,停在了一處清幽房舍門口,推開虛掩的門,跨了進去。

  魏儼從昨夜起就在這裡了。屋子左右大窗對開,風從南北穿室而過。他盤膝坐於中間一張榻上,頭髮未梳,身上只著松松的一件白色中衣,衣襟大敞,雙目閉著,面頰生出了一層短短的凌亂髭鬚,狀極落魄,全無平日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瀟灑風流。聽到門開魏劭腳步聲近,慢慢睜了眼睛。見他一身諸侯正服,站在己對面,原本魁偉修長的身形被正服襯的愈發端正威凜,出般地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已知我與匈奴人暗中交通,就這樣把我留在這裡,不怕我逃了?”

  魏劭到他對面,與他隔案而坐,道:“你若存心就這樣逃了,我便當我沒了一個二十年的兄弟。”

  魏儼不語。

  魏劭道:“我只要你一句話,從此斬斷和匈奴的往來。則過去如何,往後還是如何。”

  “過去如何,往後如何……”

  魏儼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抬眼,目光在他臉上停留,出神,忽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神色。

  “連我愛慕乃至背著你褻辱你妻之罪,你也不再與我計較了?”

  他凝視著魏劭,慢吞吞地道。

  魏劭眸中迅速湧出一絲暗沉的陰霾之色,神情卻依舊無波。

  “安能將天下得罪我之人盡數殺戮乎?”

  他淡淡地道。

  魏儼一怔,忽然哈哈狂笑,乃至前仰後合:“二弟,從前我雖奉你為君侯,心底卻一直不肯服你。也是如今,我才知道,就憑你能說出的這句話,魏家家主之位,也非你莫屬!”

  他一直在笑,姿態狂放,笑得眼淚都似出來。

  魏劭一直看著他。等他止住,方道:“如何?你可想好了?”

  魏儼面上方才狂笑之態漸漸褪去,轉頭望著南窗口從樹影里投入的一片斑駁樹影,出神了片刻,轉回頭,緩緩地道:“二弟,你可以不計較我對你妻的冒犯,你也可以不計較我體裡天生的卑劣匈奴血統,只是我卻只能告訴你,我是回不到過去了,再也做不成那個以佐你為天命的長兄了!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是……”

  “否則你是如何?”

  門外忽然一個蒼老聲音響起,接著門便應聲而開。

  魏劭魏儼齊齊看去,看見徐夫人不知何時竟然拄著拐杖立於門外。兩人都齊怔住了。

  魏劭很快反應過來,忙起身相迎,神色略顯緊張。

  “祖母,你如何會來這裡……”

  徐夫人卻沒有看他。逕自跨入了書房,從魏劭的身前走過,獨目望著還坐在榻上神色僵硬的魏儼,向他走去,最後停在了他的面前。

  “否則你是如何?”

  徐夫人猛地頓了一下拐杖,復又逼問了一聲,獨目she出寒光,令人不敢直視。

  魏儼終於慢慢地起身。忽然再次跪了下去,行大禮,以額叩地,久久不起。

  “不孝外孫儼,斗膽懇請外祖母成全於我,放我而去。”

  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魏劭面露怒色,額角青筋隱隱暴起。

  徐夫人盯著長跪在自己面前的魏儼,神色起先轉怒,握著拐杖的那隻手,也在微微地顫抖。

  良久,她面上的怒容漸漸地消去。

  “說得好。”她說道,“你叫我成全於你。我成全於你,誰又來成全我的心?”

  她的聲音帶著疲乏,透出了一絲無奈般的悲涼。

  魏儼慢慢地抬頭,對上了徐夫人的目光。

  “外祖母這一輩子,犯的最大的錯,就是你,儼兒。我的錯,錯不在養了你,而在我誤教了你!”

  魏儼沉默。

  徐夫人仿佛陷入了往事的回憶。片刻後道:“儼兒,你的母親是我唯一的一個女兒。我愛她若掌上明珠。偏卻不幸被匈奴王擄去搶占,三年後歸來,她腹中已經孕育了你,生產又撒手人寰。我明知你父乃是對立之人,明知日後你的身世或將會成隱患,我亦將你留下養大。這並非錯。倘若重回當初你母親生產你的那一刻,我亦會做如此決定。你是你母在世上唯一所剩的骨血,不管你父是誰,你便是我的外孫,我是絕不會將你捨棄的。我的錯,在於我對你的教養!”

  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漢與匈奴兩立,一直以來,攻伐不斷。漢人喪於匈奴鐵蹄之下的冤魂無數,匈奴牧民被漢人誅殺者亦等同。我一直擔心,倘若叫你知道了你的身世,將會令你無所適從,乃至心生疑慮,是故在你小時,我將此事緊緊隱瞞。心想等你再大些,我再細細說與你知道。等到你大些了,我見你意氣風發,無憂無慮,又不忍開口增你困擾。等你再大些,到十四五歲,你已經追隨你的舅父殺起了匈奴。那時我更向你開不了口,你與那些被你砍下了頭顱的匈奴人竟是同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外祖母懷著遲疑僥倖,而你已經長大,直至今日!”

  “儼兒!我不該誤教了你,讓你誤以為你是漢人。我當及早讓你知曉,你雖有一半血統來自異族,但你永生永世,是我魏家之人!及至今日一切,全是我鑄成之錯!你如今要走,莫非是懲罰外祖母的教養之錯?”

  徐夫人說到情動之處,落下雙行之淚。

  魏儼目中亦有隱隱淚光。

  “外祖母!你非但教養無責,對我反有養育之恩!我亦知你乃出於關愛,這才亂了心神遲遲未教我得知!我感恩不及,何來懲罰之說?今日之錯,實在全錯於我己身!與外祖母又有何干!”

  徐夫人道:“你既不怪我,何以定要一意孤行?”

  魏儼閉了閉眼。睜開道:“錯全在我,在我血脈里的天生邪惡和不正心術!外祖母,你從不知道,從我懂事之時起,我就想為何我同姓魏,我年長了二弟,我之才幹亦得旁人認同,為何二弟天生註定便是家主,而我只能是一旁家臣?這念頭十幾年來,一直如影隨形如蛇般鑽入我心,我縱然痛恨,卻驅之不去!從前我尚能克制。三年之前,當我從找到了我的匈奴人口中得知了我的身世之後,這惡念便日益滋生,我再也無法擺脫!”

  徐夫人面露震驚。一旁魏劭也定定望著魏儼,神情微僵。

  “我妒忌二弟,我亦恨造化不公!二弟天生家主,才幹出眾,娶妻佳人,我卻有什麼?”

  魏儼神色怪異,似笑非笑,“外祖母,我從小,你就聘請洛陽太學博士對我諄諄教授。我卻只記住了一句話,寧為雞頭,不做鳳尾。外祖母,是孫兒辜負了你。我父系血脈的邪惡,註定我將無法安耽於魏家家臣的身份!我也不是君子!我的心術令我從來都做不成所謂君子!如今事已至此,縱然外祖母和二弟不計前嫌,我自己是無顏再留。勉強留下,我也再難做回從前的那個魏儼了!我也將遭受日日夜夜的折磨痛苦。外祖母,孫兒求你,不如放我離開,叫我得以釋放。”

  “長兄!”魏劭猛地出聲喝止,“你竟敢在祖母面前如此大放厥詞!”

  魏儼轉頭,望著魏儼,露出一絲苦笑:“二弟,我和你不同。你有大家之風。我若天生為兇徒,便走不來那君子正道。”

  他轉向徐夫人,重重地叩頭:“懇請外祖母成全!”

  徐夫人那隻蒙了白翳的目中,此刻亦布滿了淚光,望著地上向自己叩頭的魏儼:“你以為去了異族,你便真能如你所願,從此隨心所欲,為王稱霸?”

  “成,我之幸。不成,我之命。雖死而無憾。”魏儼道。

  魏劭猛地拔出長劍,劍尖抵向了魏儼咽喉,雙目血紅,一字一字地道:“你竟以為我會活著放你去匈奴?”

  魏儼閉目,宛若求死之態。

  魏劭呼吸漸急,劍尖一寸寸地刺向魏儼咽喉,微微發顫。

  徐夫人定定地望著魏儼,忽然道:“罷了,人各有志。他一心求去,強留不下。”

  魏劭霍然轉頭,看著徐夫人。

  徐夫人目中依舊蘊淚,神色卻漸漸變的冷凝,盯著魏儼,慢慢地道:“你要走,我不阻攔你。人生而在世,鬱郁不得志,確生不如死。往後你若願意認我,我也是你的外祖母。只是有句話,我要和你說個清楚。倘若有一日,你干戈反向,助匈奴人殘nüè漢人,我便是化為鬼,也絕不諒解!”

  魏儼左手平放於桌案,五指攤開,右手拔出靴中一柄短匕,寒光閃過,竟將小指連根斬下。

  他臉色微白,小指斷口血如泉涌,神色卻一動不動,道:“儼以此斷指發誓,外祖母有生之年,儼絕不傷漢人一丁一口!日後祖母百年,倘若儼有幸得志,漢人若不犯我,我也必不先犯!”

  徐夫人默立片刻,轉身慢慢朝著門口走去。

  她的腳步遲鈍,背影在這一瞬之間,仿似已經佝僂了無數。

  魏劭定定地望著魏儼,忽然怒吼一聲,揮劍朝著魏儼當頭就劈了下去。

  魏儼依舊不動。

  劍鋒從他頭頂斜斜擦過,一劍斬斷魏儼身前那張案幾一角,地上也隨之慢慢飄落了一綹髮絲。

  “咣當”一聲,魏劭擲劍於地,轉身疾步而去。

  第69章 7

  魏儼是在當天傍晚離開漁陽的。

  他生於斯,長於斯,二十八載,而今離開,只剩一人獨馬。

  他獨行到了城北魏府的那扇青銅雙獅大門之前,面朝大門雙膝跪地,叩首後起身離去。

  夜幕漸漸降臨。魏儼牽馬走過漁陽街道。街道兩旁儘是急于歸家行色匆匆的路人。路邊一扇半開的門前,傳出婦人喚孩童入家吃飯的呼聲。那孩童四五歲大,本蹲在門前抓著石子玩耍,聽到母親呼喚,應一聲起來低頭便跑,恰正一頭撞到了魏儼身上,反彈跌坐到了地上,因屁股跌痛了,正要哭,看到這個停下望著自己的大人神情有些奇怪,和自己平常見到的人仿佛不同,心裡感到恐懼,一下止住哭,只用害怕的目光望著他。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