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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下榻之所,徐夫人似乎還沉浸在白天裡與彌留前的元氏相見時的情緒,一直坐於燈前,身影一動不動。小喬在旁默默陪了許久。

  鍾媼入內,請徐夫人更衣休息,徐夫人也是沒動。

  小喬想她前幾天路上辛苦,今天一個白天又在應酬,正也要開口同勸,忽見徐夫人望向自己道:“白天我與元氏絮叨,恐怕你要見笑了吧。如今年紀大了,反倒愛回憶少年時的種種。一晃白髮,種種譬如夢境。”

  小喬道:“何敢言見笑。只是祖母,雖說鏡里朱顏消磨,年華更是不留,但也有巢成雛長大,相伴過年華之說。祖母不過是念舊,這才有所感慨罷了。”

  徐夫人重複了一遍“巢成雛長大”,笑了,抬手輕輕拍了拍小喬的手背,轉頭對鍾媼道:“這孩子說的話,總是能入我心。”

  鍾媼笑道:“女君是怕老夫人過於傷心不惜身體,這才哄老夫人兩句的,老夫人就這麼高興了。”

  徐夫人道:“罷了,今日勞累,都去早早歇了吧。”

  鍾媼應了下來。與小喬一道扶起了徐夫人。

  當晚無話。

  次日,徐夫人問過太醫,得知元氏時日無多,便決定多留幾天。當天有許多徐夫人的族人紛紛前來拜望,言語之間,多阿諛奉承。轉至小喬,見她貌若天人,舉止莊雅,無不油然傾倒。

  魏家如今扶搖直上,她雖年輕,卻是魏家未來的主母,看似又頗得徐夫人歡心,出入必定帶在身邊,不由對她更是高看,瞞著徐夫人在背地向她贈禮示好的無數。小喬自然不收,全部原路退回,也不私下應人請求與人會面。如此過了三兩天,這日傍晚,小喬隨徐夫人探視元氏歸來。

  元氏今天呼吸已經困難,看太醫的意思,也就是這一兩天了。

  徐夫人回來,心情難免低落。小喬陪在一旁開解,這時外面忽然有僕婦叩門:“老夫人,蘇家長女左馮翊公夫人知道老夫人到了中山,前來拜見。”

  小喬眸光微動,但迅速就掩了過去。

  她知道,前世大喬的生活軌跡里,一直是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的。

  只是之前一直存留在自己的記憶里,是個模糊的,沒有生命的名字。如今忽然活生生的,就要出現在自己面前罷了。

  徐夫人仿佛一怔,自言自語般地道:“她去年新寡,不是還在洛陽?怎也來了這裡?”沉吟了下,便叫請入內。

  小喬急忙起身告退,徐夫人道:“你留下吧,無妨。論輩分,我是她母親的姑媽,她也叫我一聲外姑祖母,算是沾親帶故。”

  小喬垂下雙眸,應了聲是,如方才那樣坐回到了徐夫人的手邊。

  片刻之後,她聽到門外一陣環佩叮咚由遠及近,起先輕微,漸漸清晰,猶如音樂的韻律美感,可以想像,走路女子的姿態,應該是如何的弱柳扶風,搖擺生姿。

  門口出現了一個服素的年輕婦人。

  小喬看去。

  這個少婦,比魏劭看起來要大些,二十四五的年紀,青絲梳成墮馬之態,容貌甚是美麗,尤其雙目生的出色,視人猶如奪情。身段極好,一身素服也掩不住呼之欲出的豐熟,又額外替她添了幾分不同味道。

  少婦到了門檻之前,微微提起裙裾,在僕婦引領下行走到徐夫人面前,恭恭敬敬下拜。行過禮後,道:“侄孫女娥皇,前兩日便聽聞外姑祖母到了,多年未曾拜見,十分欣喜。原本想早早前來。只是想到外姑祖母必定忙碌,娥皇怕擾了外姑祖母正事,這才忍了下去。今日實在思慕心切,不顧天色已暮,貿然前來,惟乞未擾到外姑祖母的清靜。”

  說罷再次叩首。

  她一開口,小喬便有些意外。聲音略帶嘶啞,仿佛受過什麼損傷似的。

  只不過,她吐字富於韻律,所以聽起來,非但不刺耳,與一般女子的聲音相比,反而帶了別樣韻味。

  徐夫人似乎也有點意外,獨目看向她:“多年不見。我記得從前你聲音頗好,怎成了這樣?”

  蘇娥皇垂目,面露微微戚色:“回稟外姑祖母,從前生過一場病,人好了,聲卻毀去。”

  徐夫人點了點頭:“可惜了。”又道:“左馮翊公去歲不幸去世,我也聽聞過。你須得節哀,勿傷心過度以致於傷身。”

  蘇娥皇向她深深納拜:“娥皇多謝外姑祖母關愛。必定謹記長輩之言。娥皇原本隨先夫定居洛陽,先夫去後,怕睹物思人,年初回到中山國,深居不出。前些時候外姑祖母大壽,娥皇未出孝期,恐衝撞了,故只能遙拜外姑祖母壽吉。思及娥皇小時,外姑祖母對娥皇的照拂,至今難以忘記。盼能有機會能再孝事於外姑祖母膝下,方能報答恩情。”

  徐夫人露出一絲淡淡笑容:“你這番孝心,外姑祖母心領了。如今外姑祖母身邊有孫媳服侍,很是周到,你不必牽掛。”

  蘇娥皇終於看向坐於徐夫人手邊稍後位置上的小喬,雙眸在她面龐上定了一定,隨即露出親切笑容:“她想必就是仲麟弟的新婚夫人了?我前兩日便聽聞,城中人都在傳,雲燕侯夫人有喻日摛華之容。一見之下,果然令我傾心。方才只顧陪外姑祖母敘話,是我的不是。阿姐這廂向妹妹賠禮。”說完朝小喬行了時下婦人初次見面的禮節。

  小喬微微欠身,還了個禮。

  按理說,這會兒徐夫人當為小喬引見她的這位外孫侄女,但徐夫人卻沒說什麼。只面帶淡淡笑容,看著蘇娥皇和小喬相互見禮。

  蘇娥皇道:“今日有幸見到仙人一般的妹妹,我心甚慰。往後若有機會,盼能與妹妹多些往來,才不負我之一見傾心。”

  徐夫人既然不為自己引見她,小喬便也不照她自己剛才口風叫她“阿姐”,只微笑:“夫人謬讚。我亦同心。”

  蘇娥皇面上笑意半點也沒少,目光在小喬臉上最後掠了一下,朝徐夫人道:“終於得見親慈之面,娥皇心滿意足,外姑祖母今日想必也是乏了,娥皇不敢再叨擾,先行告退,擇日再來侍奉。”

  徐夫人道:“你有心了。”說罷看向鍾媼,讓她送出去。

  蘇娥皇朝徐夫人最後叩首,起身離去。

  環佩之聲漸漸消失。徐夫人出神片刻,對小喬微笑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

  小喬回到自己的下榻之處。坐在浴桶里沐浴。

  春娘在她身後,幫她輕輕地揉搓長發,慢慢地打出了細膩潔白的泡沫。用水沖淋,泡沫便漂浮在了水面,仿佛一朵朵正在慢慢變小的潔白蓮花。

  小喬有些出神,忽然轉過身,兩隻藕臂趴在浴桶的邊緣之上,下巴撐在手背上,望著春娘問:“春娘,咱們到這邊也有些時日了,你可聽說過蘇娥皇這個名字?”

  第43章

  春娘一怔。

  這個名字她確實聽說過。

  早幾個月前初到魏家,為了鄭姝之事,她私下打聽,當時無意從一個在魏家做了多年事的老媼口中聽到了些蛛絲馬跡的事。後來在女君面前說完鄭姝之後,她正要說起這個人,正好被打斷。

  春娘原本打算過後再找個機會告訴小喬的。但是接著,她發現男君回到漁陽後就開始和女君同房,兩人的關係似乎也有越來越融洽的跡象,所以春娘就又猶豫了。

  那個叫蘇娥皇的女子,畢竟是很久之前的舊事了,早嫁為人婦,如今又遠在天邊,既然男君和女君處的融洽,她似乎也沒必要再特意在女君面前提及,免得憑空令她增添了煩擾。所以春娘後來就一直沒再在小喬面前提了。此刻忽然聽到她問自己,抬眼,見她一雙被浴湯霧氣浸潤的朦朦朧朧的明眸望著自己,遲疑了下,試探道:“女君怎突然提這個名字?莫非是聽說了什麼?”

  小喬見她這樣,便知她此前必定也聽說過什麼,一顆螓首歪靠在白嫩肘臂上,笑道:“我是知道了些。春娘都知道什麼,先說給我聽聽。”

  ……

  蘇娥皇是中山國宣平侯蘇家的長女,蘇家也是中山國王室外戚。她出生時,據說滿室異香,馥若芝蘭,她母親便找方士為她卜命,方士說,此女有極貴之命。

  蘇家本就列侯,已經富貴逼人,生個女兒有極貴之命,隱含之意,不言而喻。全家十分歡喜,對她愛若珍寶。蘇娥皇也不負家人期待,漸漸長大,姿容出眾,且擅律呂,歌喉婉轉宛若百靈,不但在中山國人盡皆知,蘇家女的名氣,漸漸也傳到了洛陽。

  蘇家與徐夫人沾親,十幾年前,魏劭父親魏經還在世的時候,兩家時常走動,蘇娥皇與魏劭小時認識,對小了自己兩歲的魏劭很是關照。

  當下婚姻除了講究門當戶對,亦流行求娶大妻,以女方比男方大個三兩歲為宜。等蘇魏漸漸長大,兩家見二人十分般配,一度曾起過聯姻的念頭。不想天有不測風雲,魏劭十二歲的時候,魏家出了重大變故,魏經和長子雙雙陣亡,魏家失去了頂樑柱,長達數年的時間裡,魏家全靠徐夫人獨立支撐,局面艱難。頭一年裡,兩家依舊還有所聯絡,漸漸地,兩家往來便稀落下來。三年後,魏劭十五歲,在徐夫人的栽培下開始初掌軍事的那一年,十七歲的蘇娥皇出嫁,丈夫是當時的宣帝之弟左馮翊公劉利,婚後蘇娥皇隨丈夫定居洛陽,出入宮室,沒多久,就得了一個名滿洛陽的稱號“玉樓夫人”。

  據說她的丈夫對她很是寵愛,特意在洛陽驪台之北為她修築一座華樓,名為玉樓,她便也就此有了這個稱號。

  ……

  春娘從魏家老媼口中探聽來的關於蘇娥皇的往事,未免一鱗半爪,大約也就這些東西了。

  春娘並不知道,天妒紅顏,漢室衰微,蘇娥皇到洛陽不足三年,宣帝暴病而死。宣帝無子嗣,有兩兄弟,一為蘇娥皇丈夫劉利,另為河東王劉哀,二人爭鬥,朝廷百官也各有所站,相持不下之時,當時勢力最大的河南刺史幸遜率大軍入了洛陽,稱劉哀鴆宣帝,以勤王為名殺了劉哀,另從宗室擇了七歲的劉同為帝,自己把持朝政至今。又對劉利嚴加監視。劉利鬱鬱寡歡,去年病死,蘇娥皇文君新寡,不知為何,如今又回到了中山國。

  ……

  “除了那些,夫君少年時,和玉樓夫人可還有什麼淵源?春娘你要是知道,別瞞我,一定要告訴我呀!”

  小喬撒嬌追問。

  春娘顯然不想再多說的樣子,只是經不住小喬撒嬌,只好又道:“……婢並不曾聽聞別的多少了……只聽那老媼言,當年男君雖然與家將殺出了重圍,卻也身受重傷,養了半年才好,那些時日,蘇女一直留在魏家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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