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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人影閃過,兩人回過神來,抬頭望去,竟是子青叱馬跑到前頭去了。趙鍾汶看她騎得平穩,並無初學者的生澀,奇道:「你弟弟在家學過?」
易燁也沒料到子青會騎馬,只能幹笑:「……她在家騎過驢。」
「難怪,難怪。可你怎麼……」
易燁再乾笑:「……那驢長得皮包骨頭,我身子沉,就一直沒忍心騎。」
「原來如此。」
易燁陪著趙鍾汶哈哈大笑,見他未再追問下去,總算暗鬆口氣。待他再抬眼望去,子青身影漸小,已跑出甚遠。
風呼呼地自耳旁掠過,子青定定地盯著前方的虛空,不停地輕叱馬匹,讓馬兒快些再快些,像這樣飛速的馳騁,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周遭的喧囂漸漸離她而去,變得遙遠而陌生,她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個傍晚,長河落日,殘霞如血……
「是爹爹欠了他們的,就應該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平靜。
可他卻沒有告訴她,此事只能拿命來還。
當她瘋狂打馬趕到時,看見的是跪坐在地的爹爹,長鎩穿過心臟,透過後背,支撐著身體不讓他倒下去。
人自是已斷了氣,握在長鎩上的手,冰冷,僵硬,再不復往日的溫暖。
血早已流盡,點點滴滴滲入他身下的土地。
她慢慢跪下,輕輕靠在爹爹身上。
日沉月現,月落日出……
9第四章鄉情(下)
夜裡,醫室中。
一燈如豆,易燁坐在案後,自墨盒中取出幾粒小圓片狀的墨粒,用研子壓了,在硯上細細磨出墨漿來。徐大鐵早就拿了片削刮的乾乾淨淨的木牘侯在一旁。
榻上,趙鍾汶正在問締素,道:「見何旗,軍行向左?」
締素撓著頭,瞪圓了眼睛盯著趙鍾汶,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答案一樣,半晌才猶豫不決地答道:「藍旗?」
估摸他是瞎矇的,趙鍾汶沒好氣地點點頭:「對……」
子青在旁,自拿了書寫軍規的竹簡在看,只是目光有些恍惚,似心不在焉。
不過一會兒,墨粒盡已化開,徐大鐵見易燁放下研子,忙恭恭敬敬遞上木牘。
自竹筒制的筆套中挑了一支小毫,蘸墨漿,易燁轉頭笑問徐大鐵:「你說吧,我寫!」
徐大鐵興奮地點點頭,專注念叨道:「娘,俺昨兒又吃到兩塊大肥肉片子,還帶著皮……」
「啊?……」易燁提著筆,呆呆地看著徐大鐵,他還從未寫過這樣的家書。
「不能寫麼?」徐大鐵見他不動筆,惶恐問道,還未等易燁回答,便轉頭朝趙鍾汶著急地大聲問道,「老大,俺吃了肥肉片子的事能告訴俺娘麼?」
「行!」趙鍾汶點頭道。
徐大鐵喜滋滋地轉過頭來,對易燁道:「老大說行,你寫吧。」
趙鍾汶朝易燁補充道:「軍中操練項目、人數、馬匹數、還有兵器裝備這些都不能寫,這是規矩。」
「諾。」
易燁微笑,低下頭提筆開始寫。
見徐大鐵絮絮叨叨說了一長串,全是不著邊際的瑣事,諸如他在馬匹身上抓到兩隻虱子、早起時看見成群大雁飛過、詢問家裡頭的大黃狗……易燁不得不打斷他,告之木牘上能寫的字有限,恐怕寫不了這麼多事情,讓他挑些要緊的說。
徐大鐵眉頭擰緊,直撓頭,神情漸漸焦躁,半晌才道:「那你就跟俺娘說,俺想她,想俺妹子,俺想回家了,不想呆在這裡,讓她快點來接俺回去。」——易燁握筆的手僵住,旁邊的子青自竹簡中抬起頭來,還有締素、趙鍾汶都轉頭望向徐大鐵,醫室中出奇地安靜。
片刻之後,趙鍾汶試著安撫他道:「你不是說這裡還有肥肉片子能吃,這在家裡可吃不到。」
「那俺也想回去。」徐大鐵固執道,「俺娘那時候說只要個把月就把俺接回去,現下都大半年了,她也不來接俺。」
聞言,似有重石堵在心口,悶悶作疼,子青把臉迅速別開。
「我不是也還在這裡麼……」趙鍾汶勉強笑道,「咱們倆一塊出來的,回去也得一塊回去,你總不能把我一人留這裡吧。」
徐大鐵想了想,挫敗道:「你不想回去?」
趙鍾汶語塞片刻,才澀然一笑:「我才不想,咱們出來一趟,總得打一場轟轟烈烈的仗才能回去。」
「什麼時候才能和匈奴人打一場?」徐大鐵不耐煩道,「早點打一仗,咱們也能早點回家。」
「快了快了!」
趙鍾汶的回答更像是無奈的嘆息。
自行替徐大鐵添了幾句問候話語,易燁放下筆,吹乾墨跡,這才取過木檢蓋在上面,用雙股細麻線緘之,緘繩交叉處押上封泥,最後問明地址,寫在木檢之上。
徐大鐵捧著信牘,歡天喜地,再三地看了又看,才仔細收入懷中。軍中月初統一收集信牘,此時還有幾日方到月初,故而雖信已寫好,但一時半會也無法寄送出去。
接著易燁又替趙鍾汶寫了信,趙鍾汶的話自是比徐大鐵少了許多,只讓家人保重身體,等著自己回去,又叮囑了幾句莊稼活,寥寥幾句便已無話再說。
易燁笑問道:「就不和嫂子多說幾句?」
趙鍾汶苦笑著搖搖頭:「不了,說多了我娘心裡就該不高興了。我一走,地里的活就全得靠她,我盼著我娘待她好些。」屋內皆是未婚之人,對婚內之事本就半知半解,聽這話後才明白這短簡訊牘之後的深情苦心,不由各自在心中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