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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魚也沒多想,繼續向前,就見西窗之下,大花梨條案上放著她剛剛送進來的那盆君子竹。
景陽侯筆直地坐在案旁太師椅上,正望著那竹子出神。
夕陽的光透進來,淺淺的勾出一個藍灰色的模糊的剪影。
所謂「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
這盆君子竹生得翠生生的,種在一截玲瓏奇巧的褐色老樹莊裡。幾竿細竹挺拔優雅,葉片婆娑婀娜,剛勁中帶著嬌柔,叫那老樹莊一托,倒不像是在只得方寸的盆景之中,而是獨居幽谷,超然脫俗。
她爹要不喜歡,她反倒會覺得奇怪。
她上前行禮問安。
景陽侯指了指對面。她便在條案邊一張紫檀禪椅上坐了下來。
就聽景陽侯問:「你喜歡養竹?」
其實她是個俗人,最喜歡養牡丹。想了想,她笑道:「竹似賢、竹性直、竹心空、竹節貞,故君子人多樹之,為庭實焉。」
這是白居易《養竹記》里的話,說竹子有很多高貴品質,所以君子喜歡種它,算是拐著彎兒誇了自己一把。
她雖在莊上長大,可秦氏一刻沒忘她是侯府千金。五歲就請了個老舉人給她開了蒙,學習琴棋書畫。到了八歲,又請了刺繡名家,教她女紅針黹。
她及笄之後,秦氏才遣了她的師傅,讓她專心學習家務諸事。
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配不上侯門千金四個字。
卻見景陽侯聽完這話,嘴角微揚。
她不覺有些不好意思。她有意賣弄,想必叫她爹看穿了。又覺得,她爹不黑著一張臉時,還是很英俊,很瀟灑的。
她忙環顧左右,就見屋裡放了四個三層紫檀大花架子,放滿了各色竹子盆景。四方竹,觀音竹,紫竹,佛肚竹,琴絲竹,菲白竹,米竹,鳳尾竹應有盡有,倒真叫她開了眼。
便微笑著問:「父親喜歡養竹?」
卻見景陽侯臉色僵了一僵,微微抬眸,眼神有種說不出的沉鬱。
她心裡微驚,她猜錯了?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嗎?
就聽一旁正給她倒茶的小童道:「姑娘不知麼?侯爺最是愛竹的!」
錦魚苦笑道:「我是真不知道。我娘……哦,我姨娘從不跟我提府里的事。」雖然她猜到了才選了竹盆景過來。
就見景陽侯垂下了眼眸,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錦魚見他有些不快,想了想,站起來,鞠了一躬,賠罪道:「女兒對父親一無所知,給父親陪罪。」
景陽侯卻別過頭,看向窗外。
夕陽的光照過來,他眸中似有晶瑩的光閃動。
父女兩個都靜靜地看著夕陽。
那夕陽的光漸漸弱下去,窗外的樹影子慢慢濃起來。
過了好一陣子,景陽侯才轉過頭來,眼中神色恢復了平靜。
錦魚忙討好道:「女兒別的本事沒有,載花種草,照料盆景還有一兩分本事。若是父親不棄,這些竹子,女兒可以替父親照看一二。」她不慣說這樣的話,語氣多少有些生硬。
好在景陽侯竟很快地點了點頭。
目的達到。錦魚心裡慢慢湧起成功的喜悅。這樣才能有藉口常來常往嘛。就算是她親爹,她對他感情,也不如對她娘的一根小手指頭。
便坐下慢慢喝了幾口茶,想著怎麼告辭,卻聽景陽侯道:「脫籍的事,聽說是你求的夫人。這……是你姨娘的主意麼?」
錦魚有些詫異,忙搖頭。看來許夫人跟景陽侯商議過這事。
「不想我娘再為奴了。她一回府便成天給人磕頭陪罪,我……我瞧著心疼死了。姨娘她……為我犧牲太多。」秦氏當初要不是為了她,也不會跟景陽侯鬧翻。
景陽侯這樣靜靜坐著,就有種莫名的壓迫感。她不由自主說了真話。
心裡忍了許久的委屈也被這一番話一勾,汩汩往外冒泡泡,眼晴里熱辣辣的。
她低下頭。白瓷杯,青綠茶,兩滴溫熱不覺滴下,盪起漣漪。
怎麼說著說著她竟在她爹跟前流下了淚?
錦魚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地放下白瓷茶杯,正要抽手絹,對面遞過來一條絹子,甚是眼熟。
天青色的煙雲絲繡著幾竿墨竹。墨色淡了幾分,想是已經用了些日子。想不到她爹竟隨身還帶著她送的手絹。心裡有一絲暖滑過。她沒接這絹子,仍是抽了自己的絹帕抹了抹眼角。
景陽侯慢慢把那絹子收回袖中,起身走到另一側的書桌旁,拿了一個雕花紅漆小木盒子過來。
開了小銅鎖,取出一張泛黃的紙,遞給她。
錦魚展開,薄薄一張紙,上頭寫著兩個字「官契」,又都蓋了一個圓圓的大紅印章,圓圈裡一個大大的「廢」字。
她娘原來是官奴麼?本名叫秦桑,被賣時才五歲。
接過官契,雙手一個勁地發抖,眼角上晶瑩的淚珠不停地滑落。
半天,她才哽咽著叫了一聲:「父親。」
此時,她的嗓子裡好像堵了塊糯米糕,有些甜,卻又覺得心酸難忍,胸口悶悶的生痛。這聲父親出自肺腑。
難怪許夫人嘲笑她蠢。她果然是個蠢的。
她娘的身契原來是在她爹手裡。雖然經辦人是許夫人,可真正同意她娘脫籍的人竟是她爹。
回府之後,該靠誰她都傻傻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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