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二月庚午,御醫宣布已無力回天,張婉儀已值彌留之際。

  趙瑗跪於母親床前,恐母親聽見難過,亦不放聲哭,咬著下唇竭力抑制,但眼淚止不住地連串滴落。

  嬰茀則坐於床畔,雙手緊握張婉儀之手,一壁飲泣一壁歷數她美德優點,潘賢妃立於一側旁觀,想起這些年與張婉儀相處的情形,略感黯然,不時搖頭嘆息。

  張婉儀的手忽然微動,似想自嬰茀掌中抽出,雙唇也輕顫,喉中發出模糊的、單音節的聲音,依稀能辨出是“瑗”。

  趙瑗忙靠近,問:“娘,我在這裡。”

  張婉儀輕撫他面龐,徐緩地,勉強睜目想看他,未及看清,兩行清淚卻已先流下。

  “瑗,瑗……”現時她所有的精神僅可供她喚出愛子的名字,欲再說什麼,已力不從心。

  “張姐姐無須擔心,嬰茀會為你照顧瑗。”嬰茀再次捉住她手,握著,俯身,以便讓她聽得更清楚,目光誠摯:“日後我必將瑗視同己出,讓他與璩同處,決不偏心,雖有一食亦必均之。”

  張婉儀似很激動,胸口起伏不定,渾身發顫,像是要喘氣又喘不出來,最後猛地睜大眼睛盯著嬰茀,吐出一字:“你……”隨即一切靜止,一縷魂魄未待這一語終結便消散於二月庚午漸深的暝色中。

  趙構已散朝歸來,立於門邊不知看了多時,此刻才移步走近,以手輕闔上張婉儀未瞑的雙目。

  因張婉儀薨,趙構輟視朝二日,追贈張婉儀為賢妃,葬其於城外延壽院。同時讓趙瑗認嬰茀為母,在未出宮之前搬去與璩同住。嬰茀對瑗關愛有加,儼然是慈母模樣。

  二月丁丑,趙構以保慶軍節度使、建國公瑗為檢校少保、進封普安郡王。

  三月壬寅,普安郡王趙瑗出宮就外第。

  金主許歸徽宗帝後梓宮及皇太后。四月丁卯,皇太后韋氏偕梓宮自五國城出發,金遣完顏宗賢、劉祹、高居安護送皇太后歸宋。

  趙構得訊後立即封賞韋氏族人,自韋氏曾祖以下皆獲追封,韋氏弟韋淵也被封為平樂郡王。

  嬰茀也更為忙碌,親自打理慈寧宮增修、裝飾等事宜。趙構偶爾入內視察,但見室內物事陳設都似曾相識,一桌一椅一帷幔,乃至院內園圃內種的花與昔日母親在汴京宮中的頗為相似,不由詫異,問嬰茀:“你往日不曾侍奉過母后,何以對她宮中物事如此熟悉?”

  嬰茀答道:“慈寧宮將為母后所居,臣妾豈敢怠慢。故尋了些服侍過母后的汴京舊宮人為臣妾講述昔日母后宮中陳設。另,韋郡王家誥命夫人偶爾入宮來,臣妾也曾請教於她。”

  趙構便笑笑,說:“甚好。這類事也須你這樣的細心人來做。”

  四月己巳,趙構封婉儀吳嬰茀為貴妃。

  因母后將歸,趙構心情漸好,宮內也多了些喜樂氣氛,但這樣的情形並未延續多少天。這月辛巳,知盱眙縣宋肇上書,稱得泗州報訊,趙構髮妻、皇后邢氏已於紹興九年六月崩於金國。當時金人秘不發喪,直到韋太后將歸,才請求金主許其偕邢氏梓宮同歸。金主答允,故韋太后帶回來的將是一帝二後的梓宮。

  皇后邢氏。那淡出趙構生活十六年的女子,是他長久以來有意迴避的記憶,她的身上,凝結著太多他害怕觸及的苦難。而此刻他危坐於朝堂之上,聽著官員的奏報,無可逃匿,惟有任她身影重又飄落於心間。

  新婚燕爾,她眉色淡遠,在他凝視下低首,那不堪一掬的嬌羞。紅羅裙下,她悄隱金蓮,卻不知道她纖小的玉足可牽動他心底隱秘的柔情。亂世相隔於天涯,她曾取下他贈她的金環,請使者轉告他:“願如此環,早得相見。”但此後一別經年,她終於,在他的絕望中,沉澱成一段枯萎的記憶。他們之間缺失的歲月鎖住了她的年華,他也拒絕去想她的遭遇,他心中的她依然窈窕而美麗,而眾目睽睽之下,他卻找不到適合表達的感情。

  最後,他只遺一語,給窺探他表情的人:“本月己丑,為大行皇后發喪。”

  回到寢宮,本著哀悼的心情,他自密鎖的櫃中取出盛有金環的匣子。豈料,打開,猝不及防地,一件他刻意忽略的東西又刺痛了他的眼睛。

  這一夜,但願長醉不願醒。他尋了一處臨水的樓閣,黯然獨坐,一杯杯地豪飲。

  聽說他醉了,嬰茀來尋他。眼前的情景令她想起多年前,也曾上高樓,看見如他這般伏案而眠的,一個宿醉的男子。

  她在他身邊悄然坐下,以目光輕撫他那她一向只能以仰視姿態看的五官,聽檻外春水潺潺,逝者如斯,她神思恍惚,但心中安寧,浮上心來的事暖如春風。模糊地想,待他醒來,他會否也對她溫柔地笑,說:“嬰茀,是你。”

  他一聲夢囈,似嘆了嘆氣,身體也微動,卻畢竟未醒。這樣睡久了會傷身,嬰茀便去扶他,欲將他攙回榻上睡。剛托起他一側手臂,便感覺到他衣袖下有一硬質的東西。

  她認得它,那曾見過的木匣。建炎三年揚州事變,他匆匆乘馬逃出,分明已離開行宮,卻又冒險半道折回,為的就是去取這原本未帶走的桃木匣子。

  她一直想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何等重要之物,竟可讓他罔顧生死地珍惜。

  拿起它,在打開之前,她是真的有一絲猶豫,因為莫可名狀的恐懼。

  終於還是開啟了它,她敵不過心底關於謎底的渴求。

  呵,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居然,只是啞然失笑,把心痛的感覺化作雲淡風輕的表情。

  木匣中,有邢皇后的金環。金環的故事早已被當作帝後的悲情傳說在後宮裡流傳,她不覺陌生,也不會為此驚異或妒忌。

  此刻她凝視的,是其中另一件物品——銀鈴,她也曾見過,這當年繫於柔福帝姬繡鞋上的銀鈴。

  銀鈴繫於小腳繡鞋後跟上,嬌俏可愛,帝姬穿著,一走路就叮噹作響。“這下小妮子再想偷跑就難了。”太上皇后看見滿意地笑。

  但有一天,銀鈴消失不見。她問:“帝姬,您鞋上的銀鈴怎會脫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眼,笑說:“是被一隻狗哥哥叼走了。”

  ……

  將木匣原樣合上,依舊擱在趙構衣袖下,在做這個動作時,嬰茀發現,他的眼角,竟然有一點晶瑩的光。

  又默然坐了許久才起身獨自離去,臨行前低聲囑咐一旁侍守的宮女:“一會兒喚醒官家,請他飲解酒湯後送他回宮歇息。無須告訴他我曾來過。”

  這幽涼靜美的春夜,因這木匣突兀的出現而變得尷尬與危險。大宋皇朝新晉的貴妃無意中窺見,她至高無上的夫君躲在一份冠冕堂皇的悲傷下,哀悼他無望而隱秘的愛情。

  所以她不可讓他知道,她曾來過,她曾看見。她將繼續把一切隱藏,一如他隱藏他的木匣。

  貴妃嬰茀又理所當然地承擔了在宮中為皇后舉喪的相應事宜,大概這是項煩瑣的工作,折磨得她身心皆疲,終於大病一場。

  那日趙構來看她,坐於她床前,忽然以推心置腹的語氣跟她說:“這些年你伴於朕左右,生死相隨,相同勞苦,朕都看在眼裡。朕因皇后未歸,虛中宮以待十六年,也不得不委屈你一直居嬪御之列,與潘賢妃、韓秋夕等人同處,朕甚有愧。而今皇后已崩,待母后迴鑾,朕會請太后懿旨,選你為後。”

  嬰茀一驚,雖尚處病中仍堅持起身朝趙構再拜,含淚道:“母后遠處北方,臣妾缺於定省,惟天日清美,侍聖上宴集時才念及母后之苦,不由肚裡淚下。至於選後之事,臣妾惶恐,實不敢存此夢想。”

  4.迴鑾

  七月甲午,皇太后韋氏迴鑾,自東平登舟,由清河至楚州境上。趙構命太后弟平樂郡王韋淵及英宗皇帝女秦魯國大長公主、哲宗皇帝女吳國長公主先行前往迎接太后。原本也命福國長公主一同出迎,但她稱病推辭,趙構雖感不悅,卻也未勉強,只囑她好好在府中靜心將養。

  八月辛巳,趙構親自出臨安,用黃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奉迎皇太后於臨平鎮,宰執、兩省、三衙管軍皆從,貴妃吳嬰茀也帶著兩位養子普安郡王瑗及崇國公璩隨行。

  母子相見,韋太后不待趙構行完全禮已自龍輿中出來,握起兒子手,泣道:“只道今生我母子再無重逢之日,而今竟得相會,恍如隔世,深恐猶在夢中。”

  與趙構相對落淚片刻後,又以目示邢後靈柩,道:“可憐你那賢后已棄你我而逝。遺骨雖歸,音容已杳,怎令人不心痛!”

  趙構聞言越發感傷,走至邢後柩前,撫著棺木黯然飲泣。嬰茀見狀,默然轉目看秦檜一眼,秦檜會意,上前勸趙構道:“生祿原由天定,非人可挽回。如今太后還朝,普天同慶,望陛下少節哀思,以慰慈躬。”

  趙構這才拭淚,略整容色,再命嬰茀帶瑗、璩過來,跪下向太后請安。

  韋太后聽嬰茀自稱“貴妃吳氏”,知她是趙構嬪妃,見跪於自己面前的這倆哥兒模樣都清秀俊偉,年紀又都是十幾歲光景,便認定是趙構親生皇子,心下喜悅,尚未等瑗與璩開口請安就笑對嬰茀道:“這倆哥兒很俊秀,可都是你親生的?”

  嬰茀微覺尷尬,但還是以實情相告:“臣妾無福,未能誕下官家皇子。瑗哥與璩哥是官家自宗室子中選出,命臣妾育于禁中的。”

  韋太后原本在笑吟吟地等嬰茀說出肯定的答案,未料竟聽到這種解釋,笑容有些滯澀,下意識地問:“那官家可有……”

  一語未盡已知不妥,便咽了下去。嬰茀自然心知太后欲問的是“官家可有親生皇子”,但趙構在側,不敢回答,也只是沉默。

  韋太后見狀瞭然,大失所望,笑意也褪去。嬰茀立即輕聲催促兩位皇子:“還不快向太后娘娘請安。”

  趙瑗未即刻開口,倒是趙璩先伶俐地叩了兩次頭,口中響亮地喚道:“璩恭迎媽媽迴鑾。媽媽千歲!媽媽萬安!”

  彼時南宋民間稱呼祖母為“媽媽”,曾祖母為“大媽媽”。韋太后聽璩喚得親熱,不由又展顏笑了笑,和言對璩道:“乖。”

  言罷目光又徐徐移至瑗身上,瑗此時才叩首再拜,態度恭謹,但卻只道:“太后娘娘萬安。”

  韋太后笑對趙構道:“這孩子倒穩重。”又側首問嬰茀:“這位哥兒叫什麼?”

  嬰茀躬身答:“官家賜名為瑗……跟福國長公主的閨名是一個字。”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