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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氣那麼平靜,似讓瑤瑤選的不過是一件衣裙一朵珠花。而瑤瑤已如遭雷殛,慘白了臉色求道:“八太子放過我與姐姐吧!瑤瑤不敢奢望做八太子姬妾,便是為奴為婢也無怨言。我們身為弱女子,不可能做出任何危害八太子的事,都留下又何妨?八太子何必定要除去一個呢?”

  宗雋淺笑道:“我也想把你們都留下,但這是母后的命令,想必也是郎主的意思,我若讓你們都活著,便是公然違抗母命君命,不孝不忠了。”

  瑤瑤流著淚,拉著他衣袍下擺,泣不成聲地繼續懇求,宗雋不再睬她,一拍桌面,毫不憐憫地提高語調命道:“選!”

  瑤瑤嚇得噤聲,不敢再多說什麼,透過盈盈淚水看看左邊酒杯,再徐徐移至右邊,反覆遷延數回,仍遲疑著未作決定。宗雋不耐,再三催促,她聽得惶恐,才伸出微顫的手取了左邊那杯,緩緩引至面前,未立即飲,無比酸楚地低首,一滴眼淚墜入杯中。

  這時門忽被人推開,瑞哥衝進來,道:“八太子,小夫人醒來了,說想見小小夫人。”

  瑤瑤一驚,手中杯滑落下來,“砰”地一聲,酒傾杯碎。

  宗雋再取一酒杯,依舊提了酒壺邊注邊對瑞哥說:“你先回去,告訴她小小夫人隨後就到。”

  瑤瑤神色便又哀戚,在他足前繼續跪著頻頻拭淚。瑞哥不解地看著,一時未移步。宗雋擱下酒壺,抬眼淡問:“還不走?”她才驚覺,垂首後退離去。

  宗雋再對瑤瑤笑笑,道:“這杯還是鴆酒。我看你剛才選了左邊的,那麼這一杯還是你飲了?”

  瑤瑤悚然抬首,惶惶地搖搖頭。

  “那就再選。”宗雋命令:“快,我無耐心久等。”

  悽然沉默半晌,瑤瑤作了最後的抉擇。這次,她的手朝右邊探去。

  宗雋面無表情地端坐著,一瞬不瞬地看瑤瑤將右邊的酒飲盡。

  飲盡,瑤瑤將酒杯擱在地上,手依然在顫,使那杯底在地面連續擊出一串輕微的脆響。又有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滑過她的臉,縈在頜下,清圓如朝露。

  梨花帶雨般柔弱。他漠然看著,卻想起柔福流淚的情景,與此大不相同,就連她的眼淚中都仿佛長有傲骨。

  瑤瑤無依地伏於冰冷地面上越哭越傷心,目中滿是愧疚之色,喃喃地不住喚:“姐姐,姐姐……”

  “你不必覺得對不起她。”宗雋對她說,一笑,很溫和:“其實你是救了她。”

  瑤瑤抬頭,甚是困惑地等他解釋,宗雋卻不再說什麼,直到她自己覺得體內有了異樣反應。

  她緊按胸腹,驟然而生的痛苦令她眉眼幾欲縮至一處,她失神地拿起剛才的酒杯:“這酒……”

  “我記錯了,左邊的無毒,右邊的才是鴆酒。”宗雋持起左邊酒一飲而盡,朝瑤瑤亮了亮杯底,依然微笑:“抱歉。”

  7.詛咒(上)

  瑤瑤面如死灰,手不止地顫,酒杯跌落,一路滾至宗雋足邊,被他漫不經心地踢開。

  以手掩面,瑤瑤重又悲泣,此番與前不同,那泣聲哀婉孤清,若一縷輕煙一線遊絲,無力地裊裊飄浮於燭影中,好似吹口氣便斷了。

  宗雋繼續獨斟無毒的酒,徐徐飲著,靜待她魂魄如煙散去。

  對她,他不覺憐憫。他讓她選擇的其實不是她或柔福的生命,而是他再度冒險救她的機會,如此結局源自她自己的選擇。

  忽見窗上光影游移,似是有人走近,廊上隱隱傳來瑞哥的聲音:“小夫人別急,慢些……”

  瑤瑤聞聲睜開眼,像是頃刻間有了些精神,一點點挨到門邊,一手緊摁胸口強忍疼痛,一手扶著門框欲站起,匆匆舉目朝外看。

  來的確是柔福,披散著枕亂的長髮,穿著白色素衣,連外衣也未及穿,只披了襲披風,在瑞哥與另一名侍女的攙扶下趕來,四肢乏力,路也走不穩,卻還想跑,幾次差些便跌倒。

  見了瑤瑤她竭力甩開侍女幾步搶過,伸手欲摟她:“瑤瑤……”

  瑤瑤臉上呈出淡淡微笑,亦朝她伸出手,未料先於“姐姐”的喚聲脫口而出的是再也強忍不住的鮮血,艷艷紅光一閃,濺了柔福一臉半身。

  與此同時她倒在柔福身上,柔福也承受不住,兩人一同跌倒在地。柔福怔忡之下以手撫撫右頰,垂目看看手上溫熱的液體,忽地摟緊瑤瑤,仰首閉目,雙唇輕顫卻無聲,良久才有一聲悲鳴自心底響起。

  瑤瑤努力朝柔福露出的笑意被劇烈疼痛迫得變形,血開始自七竅中持續地流出,她左手緊捏住姐姐的手臂,依偎在她懷裡,閉目反覆地喚著“姐姐”。柔福摟著她,抬頭看宗雋,滿面淚痕,和著哭聲道:“你放過她,救救她!”

  宗雋漠然道:“這毒無藥可解。”

  “姐姐,不要了……”瑤瑤在她懷裡輕聲喚,目中流著血紅的淚:“我,我……”

  柔福低頭,將臉龐貼在她額上,凝咽道:“別說了,我明白。”

  瑤瑤再睜目,卻蹙眉道:“姐姐,我看不見你了。”鬆開抓她手臂的手,引至她臉上,似是想如盲人那般借觸摸來辯識她最後的模樣。

  柔福把住妹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含淚柔聲對她說:“姐姐在這裡。”

  觸及她臉上的皮膚,瑤瑤倉促地笑了笑,全身一抽搐,嘔出最後一口鮮血,手軟軟地垂下。

  柔福喚了聲“瑤瑤”,不見她答應,居然沒有更多的哀戚之色,反倒甚為平靜,默默地以手從容拭淨瑤瑤面上的每一處血跡,闔上她雙目,再把她輕輕放在地上。再看宗雋時,她的目中亦無他預料的怒火,只是冷淡,寒冷,令他忽然想起玉箱。

  他寧願她狂怒地咒罵他,甚至衝來對他拳打腳踢,那是他可輕鬆應對的情景,而她如今神情如此,他有些詫異,不悅,甚至有隱約的不安。

  “以前我總想不明白,為什麼玉箱姐姐行事會那麼不擇手段。”她開口說,依然甚平靜,聲音清冷:“如今我終於懂了,對付你們金人,用怎樣狠辣而決絕的法子都不為過。”

  她再垂目看手上鮮血的痕跡,忽地側首以視宗雋,唇角挑出一抹幽異的淺淡笑容:“陰謀和權術,想必是你喜歡和擅長的?”

  言罷她站直,收斂了笑意,以血色手心正對宗雋,目中的寒光凝結了空氣。

  “我詛咒你,完顏宗雋。”她說:“你,和你的家族,必將在你們的野心與陰謀織就的陰影下萬劫不復。你會被你自己的陰謀所害,五馬分屍,身首異處。而你那些豺狼般的族人也將彼此撕咬殺戮,世世代代地延續,在被異族所滅前,金國的土地上便已灑滿完顏氏的血!”

  7.詛咒(下)

  她的詛咒似冰涼的利刃直落心間,宗雋眉頭一蹙,那寒意令他怫然不悅,沉下臉來正欲說出懲罰她的命令,卻見瑞哥先已跪下求道:“小夫人病糊塗了,所以才胡言亂語,八太子請勿與她計較。”

  宗雋遂暫且不發話,再看柔福,見她此刻扶門站著,已漸不支,身體微微晃動,隨時便要倒下的模樣,但仍堅持直視著他。他在她的目光中覺出她的恨,拒絕時光沖刷的不泯的恨,讓他想起曾經捕殺的形形色色的獵物,在受傷之後,生命被他最終掠奪之前,它們亦會這樣看他。

  他便釋然。那些獵物如果會說話,想必也會發出如她那般的詛咒,自己從未有介意的必要,如今亦如此,他蔑視那虛無的情緒。如果獵物有利爪和利齒,也許尚還值得略微留神。獵物而已。

  “帶她回去。”他吩咐瑞哥,再命門外的兵士進來,讓他們把瑤瑤的屍身拖出去。

  柔福一時未肯移步,但也不見有過激舉動,默然看人將瑤瑤拖離自己視線,才轉頭對瑞哥輕聲道:“我們走。”

  走了兩步,她足軟跌倒,瑞哥忙彎腰攙扶,她淡淡一笑,說:“我想吃點東西。”

  瑞哥大為驚喜,問:“小夫人你肯進食了?”

  柔福頷首,倦怠地闔了闔目,再勉力向前行:“我們走。”

  回房後她果然如常進食,給她的藥也每碗必喝,然後便安靜地躺著,亦不再流淚,不喜不悲。

  瑞哥把這些事當作喜訊頻頻來報,而宗雋不覺可喜。真如表面這般平靜地接受現狀,便不是他熟識的那倔強的趙氏帝姬,不再求死,要生存下去不過是為了日後的抗爭,如今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她很快給他欲知的答案。

  次日深夜,從遠處馬廄中發出的馬嘶聲將他驚醒。那一聲其實不長,馬廄到他臥房的距離也足以將聲音減弱至不礙他安眠的程度,然而他還是由此醒來,像是一直在等待這聲馬嘶結束本就不深的半夜睡眠。

  他披衣而起,搶先在柔福策馬趕來之前守在了離馬廄最近的大門前,在她行近時抬頭笑笑,然後揚手,示意尾隨他而來的下人將她面前的門緩緩關上,看門外燈籠在她眸中映出兩簇光亮隨之捻滅,同樣地徐緩。

  她被人拉下馬,送回她的房中。可這不過是她預謀逃離的最初嘗試。被他熄滅的希望,她會再度點燃,騎馬不成便步行,正門不便走就從圍牆破敗之處鑽出,穿自己的衣服太顯眼便換上瑞哥的侍女服,幾乎每個夜晚,她都想方設法地試著逃離他的領地。

  他一遍遍地把她抓回來,一遍遍地以自己的方式羞辱她,想讓她意識到她的一切嘗試皆徒勞,但她從無悔意,始終不放棄關於逃離的努力。有一天她在天將破曉時從側門逃出,獨自一人奔跑在輕寒惻惻的天地間,她的步履輕快,她的身影輕盈,她飄飛的白色裙袂有火焰的姿態,攜著這白色火光,她不思回顧地飄向遼遠天際,仿佛空濛雲水外,有她欲靠的岸。

  當然他不會不知,策馬跟在她身後,冷眼看著,如同狩獵時對必得獵物的放縱,直到發現她經過的路上有點點鮮紅的血跡才有一驚,朝她疾馳而去。抓住她的那刻,她倏地回眸,金紅的霞光拂上她的臉,尚未隱去的她的微笑也似帶著曉陽光芒,頃刻間灼傷他的眼,他因這明亮而憤怒,一言不發地掠她上馬馳回,將她拋在地上,看著她裙下不斷滲出的鮮血,斥問:“你很想死?”

  她搖搖頭:“不,我不能死。就是死,也不會死在你眼前。”

  “離開我,跟選擇死沒什麼區別。”宗雋冷道:“你以為從這裡出去就可解脫?一個出逃的南朝女子,即便不被拘回洗衣院,也會遭到無數男人千百次的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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