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你怎會死?”朵寧哥作勢一拍他:“我沒答應,你敢死麼?”

  趙楷搖頭道:“生死由命,豈是你我可以決定的。我處境不堪,日後死時只怕連葬身的棺材都沒有,你此後半生,豈能不受我所累?……現在想來,當真對不住你。”

  朵寧哥低首想了想,握起他雙手,忽然又一笑:“你想這麼多做什麼?你若死了,沒有棺材,我就用馬槽葬你,然後……然後把你的孩子撫養成人……”

  這話倒令趙楷一怔:“你……”

  朵寧哥一撫小腹,臉泛紅暈,卻甚喜悅。

  趙楷瞭然,一時感慨,反握住她的手,亦微笑,卻無言。

  “楷哥哥。”此時柔福才緩緩走近,輕聲喚他。

  趙楷見是她,笑容頓時明亮起來,分明很驚喜:“瑗瑗,是你?你怎麼來了?”

  柔福便頗羞赧,一瞥宗雋,垂首說:“是他帶我來的。”

  一覽二人情形,趙楷不難猜到此間之事,略朝宗雋點點頭,然後牽柔福近身,問:“他待你好麼?”

  這問題難住了柔福,她困惑地眨眨眼,像是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後,終於紅著臉輕輕一頷首。

  趙楷才稍顯釋然地笑笑。

  朵寧哥見他們態度甚親密,便有些疑惑,看柔福的目光也暗蘊戒備之意,忍不住問趙楷:“她是誰?”

  趙楷告訴她:“她是我的妹妹瑗瑗。”

  朵寧哥疑慮頓消,亦欣喜地朝柔福示意。

  “這金國姑娘對你很好呢。”柔福含笑對哥哥說。

  趙楷啟步引柔福步入桃花林中,徐徐解釋道:“起初我好好地在這裡種樹,不知為何她總看我不順眼,每日對我非打即罵,我不免有些惱怒,便存心逗她……”

  柔福不禁莞爾:“怪不得她現在會對你這般死心塌地……你呢?你亦弄假成真了?”

  趙楷未答此問,擺手一顧周圍桃花,說:“當日我離京時曾答應歸來給你畫幅櫻花圖,可惜如今是畫不成了,好在種了這一片桃林,花開時節,也似一幅秀麗畫卷。今日此景,可算還你一諾?”

  一朵桃花因風而墜,與桃枝疏影一起飄落在趙楷肩上。柔福以指拈起那脆弱單薄的五瓣粉色花,目光有些飄忽:“昔日櫻花,今日桃花,豈能相若?”

  “艮岳櫻花格外夭穠,那粉色爛漫,無邊無際,也經得起揮霍,開到盛處,任他落英如雨繽紛,枝上仍是芳菲千繁,恰似當年盛世繁華。與其相較,這漠漠平林中的嶙峋桃枝便冷清了許多,襯著變遷世事,更顯得人與花皆蕭索。是不是?”趙楷問她,而又輕輕擺首:“花開滿樹紅,花落萬枝空。說到底,此花與彼花,又有什麼不一樣?”

  柔福詫異地看他:“楷哥哥如今說話似個老和尚,看破紅塵了?”

  趙楷一笑:“窮極無聊時,倒想通了許多事。”

  繼續於桃林中漫步,詢問彼此近況,聊及父親、兄弟、姐妹,甚至嬰茀。“嬰茀現在在何處?”趙楷問。

  柔福搖頭:“我也不知道。但當初她已隨你派來的人出宮,我北上途中亦未見她,想來應該是逃過此劫了。”

  “那你呢?”趙楷一嘆:“你為何沒能逃出?”

  “我?”柔福垂眸道:“那時皇后已將蘭萱嫂嫂接入宮中,我想等第二天去找她和瑤瑤一起走……”

  “所以,你失去了脫身的機會。”趙楷憐惜地摟摟她的肩,說:“我與父皇憐你幼年喪母,所以一直對你百般呵護,不想你長大後,卻活得比別人辛苦。”

  柔福在他的凝視下澀澀地笑了笑,避過針對自己的話題,問:“往日熟識的人都被你問遍了,卻為何獨不問蘭萱嫂嫂。”

  仿若一滴雨跌入水面,漾起幾層波圈,趙楷眸光有了些微變化,他轉首看向別處,沉默無語。

  “你知道她的事?”柔福問。

  他搖搖頭,神色黯然。

  柔福再問:“那是不想知道,還是已經猜到?”

  又待了片刻,他才淡淡回首,看著她微笑,而目底已浮起悲傷:“好,告訴我,她怎樣。”

  於是她告訴他蘭萱為守貞墜井的事,他平靜地聽著,絲毫不覺得驚異,像是聽她說的只是件早已心知的舊事。等她說完,他勉力淺笑:“她是蘭萱,不這樣,又能如何?”

  然而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令他幾乎無力站立,一手猛撐在身邊桃樹上,晃動了枝椏,亂紅飛花中,一口鮮血激涌而出。

  柔福忙雙手扶他,垂淚問:“楷哥哥怎麼了?早知如此,我便不提此事。”

  “楷!”遠處一直在注視著他們的朵寧哥見狀亦驚叫一聲,急急地朝他們奔來。

  “即便嘔盡一身鮮血,也還不清臨別時她為我流的兩滴淚。”趙楷說,自己的淚亦隨之而落:“她是我看不破的那處紅塵。”

  漸漸泣不成聲,他開始動容地哭。這異常的情緒亦驚動了冷眼旁觀的宗雋,他走近,以漠然的神態看著這南朝皇子,心中不是不訝異。只窺他一眼,便知他是個端雅入骨的人,無論身處何境都會精心維持自己無垢容止,不會允許自己在人前失態,想必連含怒之時,一舉手一拂袖都依然溫雅無匹,而現在,他在毫不掩飾地慟哭,像個孩子般傷心。

  朵寧哥手足無措地勸慰他,卻全無成效,最後抬首一掃柔福,蜜糖色的臉龐被怒氣染得通紅:“你跟他說什麼了?”

  柔福拭了拭淚,兩眸空濛:“我如今才知,蘭萱嫂嫂對你何等重要,可你當初為何……”

  “她的一生纖塵不染,又生就一雙清澈明淨的眼睛,把我看得太清楚。我,大抵是讓她失望的罷。”良久,趙楷才略平靜些,而一重淒郁仍深鎖在眉間:“我對她,越在乎,越害怕,便越疏離。這些我是過後才想清楚,而一切已不可重來。”

  “你們在說什麼?”他們說的是漢話,朵寧哥聽不懂,終於忍不住插言問。

  柔福看著這個剛才對她劍拔弩張的女真姑娘,掩淚朝她友好地笑笑,再對趙楷道:“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趙楷輕輕嘆息,溫和地凝視她:“你呢?不要再讓我們的錯失累及你,背負你不該承受的東西。你本無辜,要學會善待自己。”

  柔福瞥了瞥宗雋,面對兄長,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呆立半晌,結果也惟一嘆。

  朵寧哥見他們自顧自地聊著,仍不理自己,便著了急,拉著趙楷衣袖再問:“楷,你們在說什麼?提到我了麼?”

  楷便對她微笑:“我跟妹妹說,你是個好姑娘,還會跟我學背詩……前些天教你的那首會背了麼?”

  “會!”朵寧哥欣喜地答,隨即開始用生澀的漢語背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低頭望明月,舉頭思故鄉!”

  其餘三人一聽“低頭望明月,舉頭思故鄉”,不由都是一笑,朵寧哥看見,便困惑地問趙楷:“我背錯了麼?”

  趙楷卻搖頭:“不,你背得很好……舉頭思故鄉,舉頭思故鄉……”低吟這此句,他微微仰首,望著遼遠碧空,天上雲影融入他雙目,悄然化作了一層水霧。

  “該走了。”宗雋此時開口,對柔福說。

  柔福一驚:“現在就走?去哪裡?”

  “回京。”宗雋說:“你父親和其餘宋宗室在五里外的地方插秧,但我不認為你有必要見他們。”

  柔福不解問:“為何不讓我見父親?”

  宗雋答說:“又不真是回娘家,未必每個親人都要見罷?見了又如何?免不了又是一番哭泣。何況晉康郡王與你父親形影不離,你準備如何跟他談起玉箱?”

  “玉箱……”柔福像是心忽然抽搐了一下,臉上頓時現出一抹苦楚神情,咬著唇,不自覺地退後一步。

  宗雋一牽她手,她亦木然隨他走。趙楷追上兩步,叫住他們,然後朝宗雋一揖,懇切地對他說:“請君務必善待瑗瑗。”

  宗雋不置可否地笑笑,拉著柔福繼續走。趙楷站定目送他們,和風飲下一聲長嘆。

  朵寧哥挨近他,挽著他的臂,輕聲說:“上次的詩我會背了,再教我一首好麼?”

  趙楷轉首,目光再次撫過重重桃花,唇邊又呈出了那抹憂傷的笑意。

  “好……”他頷首應承,於剪剪清風中闔目輕吟:“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常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第六章 完顏宗雋·玉壺冰清 第十節 天命

  再次入宮看望母親之時,在慶元宮前,宗雋遇見正款款走出的玉箱。

  移步如閒雲,衣袂輕揚,這女子一舉一動皆恬淡而從容,見了宗雋,薄施一笑似浮光。

  宗雋亦施禮,低首間目光一掠她左右,便窺破她鎮靜表情下的不安,猜知她來見紇石烈氏的目的。

  兩列的侍從,手中均托有價值不菲之物。人參、鹿茸、紫貂皮,南朝的古玩和珠寶,每件皆極品,數量不少,非紇石烈氏宮中物,顯然是玉箱帶來的,然一絲不亂地盛在托盤中,上覆的輕紗幽幽飄垂,像是根本沒被動過,亦證明了紇石烈氏對這批禮品的拒絕。

  在大金後宮攬盡風華的玉箱,除了郎主的寵愛,其實一無所有。春日的雪花敵不過漸暖的天氣,消融是隨時可能經受的命運,她眼下的地位,便如此脆弱縹緲。

  皇后失勢,並不意味著她這宋俘之女有被立為後的機會,而她如今的受寵引起了大金宗室權臣的惶恐,保住現在的皇后或設法讓完顏晟另立女真名門淑媛為後,是他們積極策劃著名的事。

  宗幹建議完顏晟立新後,並已為他挑選了數位候選女子,均為裴滿及徒單氏女,宗幹的母親與正室便分別出自這兩大家族。

  宗幹的行為激怒了唐括皇后的長子宗磐,他一面與宗幹明爭暗鬥,一面與手下謀士黨羽商議,尋求讓皇后獲郎主諒解、重掌後宮的辦法。

  後族唐括氏的人首要考慮的自是怎樣維護本族利益,皇后的長兄支持宗磐營救皇后,但卻也不敢將希望僅寄於此,他在自己女兒中選了數位有才色者,若皇后無法步出冷宮,便準備送女兒入宮。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