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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使張通古要求趙構親自出面受書,並向金使下拜行禮,趙構自不肯答應,秦檜等人勸之無效,便為趙構找了個藉口,稱皇帝正在為徽宗守喪,難行吉禮,改命秦檜代其受書。經趙構同意後,王倫連夜趕去與金使商議,以危言相勸,張通古見堅持下去也未必能達到目的,遂也頷首許可。

  張通古還要求百官備禮以迎,於是秦檜命三省、樞密院吏朝服乘馬導從至使館,代趙構行禮接受了國書,然後悄然將國書納入禁中,其中內容並未宣布。

  受國書之後,趙構賜宴禁中,接見張通古與蕭哲。二人帶了數名侍從一同前來,見了趙構只直身施禮而不下拜,趙構面露不悅之色,秦檜忙讓人引他們入座,並笑道:“今日只聊兩地風物,莫談國事。”

  金使點頭以應,趙構見狀亦舉杯祝酒,宋金諸臣盡飲一杯後氣氛才略顯緩和。

  席間趙構默默觀察金使及其隨從,張通古與蕭哲的模樣以前聽王倫講過,一儒雅一粗獷,與想像中差別不大,而張通古身邊所坐之人倒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約三十多歲,高大剛健,鼻高而挺,雙目微陷,從側面看輪廓明晰清朗,皮膚呈淺褐色,是陽光浴過的色調。他並未如其餘金人那般剃頂辮髮垂肩,而是束頭於頂,戴著類似宋式的漆紗幞頭,身穿緋色盤領橫襴衫,足著烏皮靴。趙構知道金改革官制後亦吸收了宋的冠服制度,大臣公服五品以上服紫,六品七品服緋,八品九品服綠,此人著緋衣,按理說應為六品或七品官員,品級低下,張通古卻讓他坐在自己身邊,殊為怪異。

  遂越發留心細看。但見他一舉一動皆比別的金人斯文從容,握杯舉箸間神態始終疏閒自若,顯然受過良好的禮儀教化,且不凡氣度非其所著服色所能掩蓋,處於眾金人中宛如鶴立雞群。

  如此視他良久,那人似有感應,遂側身朝趙構看來,四目相觸,他亦不迴避,依然直視趙構,微微一笑,略微欠身以致意,隨後以手舉杯,似欲祝酒。不料此時張通古亦舉杯轉身,像是要與那人對飲,未知那人已側轉身來,剎那間兩廂手臂突然一撞,兩隻酒杯便撞落在地。

  那人毫不驚慌,仍是從容坐著,倒是張通古匆忙彎腰去拾酒杯,先把那人的酒杯拾起來擱在桌上,並低聲向他說了句女真話,似是道歉。

  趙構轉目一看他們身後的侍女,侍女會意,立即上前為他們換了新的酒杯。張通古便轉身向趙構道謝,趙構一笑,問:“未知張侍郎身旁這位先生所司何職?”

  張通古道:“他是我此次所帶的通事,雖官級僅七品,但難得學識過人,精通漢文,與我甚為投契,故此帶他一同赴宴。”

  通事即翻譯。趙構聞言閒閒再問:“張侍郎精於漢學,博古通今,還有必要帶通事貼身隨行麼?”

  張通古一時語塞,他身旁的“通事”倒開口微笑替他解釋道:“出使在外,與人議事一字一句都須多加斟酌,帶一兩名通事是必要的。”

  趙構頷首,又對張通古道:“這位通事適才所說之話語音頗准,幾與漢人所說無異,可見果有才華學識。而今朕亦對女真話頗感興趣,晚宴之後,張侍郎可否讓通事留下,朕有幾個問題需請教他,稍後朕自會命人送他回使館。”

  一聽此言,張通古微露難色,不禁轉首以視那通事,目光頗有詢問之意。而通事也不私下暗示,坦然以漢話對張通古說:“既然江南主親自出言相邀,我們自然恭敬不如從命。”

  張通古遂明確答應了趙構的要求。

  宴罷後,趙構命人將通事帶到後苑偏殿怡真閣,自己回寢宮福寧殿換了常服再過去。怡真閣正對後苑梅園,園中所植的梅花有綠萼、千葉、玉蕊、檀心等名品,花朵多為淨白、淡黃、微綠等素淡的顏色,此時也陸續開了。天際一彎缺月,檐下幾列宮燈,園中閣內疏影橫斜、暗香浮動,通事負手站於窗前望著月影梅花,若有所思。

  趙構入閣,通事轉身以迎,卻未見禮。趙構走至御座前,一時也未落座,兩人之間有約一丈余的距離。便這樣站立著,兩廂都沉默,目光相擊,都不退讓。

  須臾,有侍女奉茶進來,見兩人都未坐下,不知是否該依舊布茶,呆立在門邊,神色甚為踟躇。

  趙構這才側目一看通事身邊的椅子,淡淡道:“請坐,陳王閣下。”

  “‘九哥’不愧為‘九哥’。”通事朗然一笑:“不錯,我是大金陳王完顏宗雋。”

  昔日汴京皇族宗室宮眷常稱趙構為“九哥”,趙構亦聞他們被虜北上後在金國提起自己仍常用這詞,但此刻心知宗雋意不盡於此,聽來倍感刺耳。

  然而右側唇角仍微微向上一牽,趙構吐出兩字:“久仰。”

  宗雋笑容意味深長,應道:“彼此。”

  第四章 陳王宗雋·雪來香異 第八節 尋花

  相繼坐下。宗雋先問:“大宋皇帝陛下是何時看出本王身份的?”

  趙構沒忽略“大宋皇帝陛下”這一稱呼,也能覺出宗雋隱約強調的語氣,而之前,他與那兩名正式的金使一樣,只稱他為“江南主”。

  於是微有一笑,道:“張侍郎為閣下拾酒杯之時,其後閣下所說的話證實了朕的猜想。能得張侍郎如此恭敬相待的必是身份遠高於他的達官顯貴,而縱觀大金朝廷,除了閣下,又有哪位青年權貴能這般精通漢語?”

  宗雋贊道:“好眼力。皇帝陛下對本朝情況果然了如指掌。”

  托起侍女奉上的茶,揭起杯蓋,讓它斜斜地滑過杯口,在瓷器相觸所發的幽長清音中,幾縷融有強烈熱度的霧煙裊裊升起。趙構透過輕霧淡看杯中碧色,對宗雋道:“承讓。若閣下真有意掩飾身份,也不會讓朕這麼快看出。”

  宗雋展眉一笑:“若陛下未能看出,那我此番南下也就失去了意義。但我明白我必會不虛此行。”

  “閣下微服隨行,是奉大金皇帝之命麼?”趙構問:“大金皇帝對兩位使臣猶不放心,故讓閣下同行督導?”

  “事實是,”宗雋輕描淡寫地說:“我對他們不放心,而大金皇帝隨後也自己感到有必要派我同行督導。”

  “如此說來,張通古接受改議內容亦是出自閣下授意?”

  “都是些不損大局的小事,我讓他們不必斤斤計較。”頓了頓,宗雋又說:“就像對你的稱呼,何必拘泥於‘江南主’與‘大宋皇帝陛下’之分?承不承認,你都是南朝皇帝。”

  趙構呈出一絲淡定微笑:“陳王閣下果然豁達明智。想來你南下目的也不僅限於督導金使,可有需朕略盡綿薄之處麼?”

  宗雋亦漫不經心地淺笑:“於私,是另有兩個小小目的。一是尋花,一是訪人。”

  “哦?”趙構略一揚眉:“尋花?”

  “是。”宗雋舉目朝窗外望去,淡視月下花影,道:“梅花。”

  趙構遂問他:“閣下欲尋何種梅花?”

  “此事說來話長。”宗雋一笑:“我任東京留守時,有一屬下名為烏里台,看中了其部將蘇卓府里園中自南朝移來的十二株玉蕊檀心臘梅,便半要半搶地弄到了自己手中。蘇卓敢怒不敢言,暫時忍下了這口氣,一時也未與烏里台有何衝突。豈料不久後烏里台患急病身亡,臨終前把大半家產和那些臘梅都分給了正室所生的幼子查哈,而長子穆伊所得極其有限。那時穆伊見搶來的梅花無人懂得培植,已日漸枯萎,便勸查哈把花還給蘇卓,說:‘你既養不活這花,何不將花還給蘇卓,他得了花必會因此感激你,日後再養好了,興許還會主動剪枝贈給你插瓶,如此一來有花同賞,你們各自都有好處,何樂而不為?’”

  趙構聽得頗為專注,此刻頷首道:“這穆伊極有見識,卻不知他弟弟會否聽他建議。”

  宗雋搖搖頭,繼續說:“查哈不同意,堅持說梅花是父親傳給他的,就是他的財產,不會還給蘇卓,穆伊也不得過問。語氣冷硬,穆伊便與他爭執幾句,隨後搬出府中,獨居於城外,平時兩兄弟亦不再往來。某日查哈出城打獵,偶經穆伊所居小屋,見那居室異常簡陋,便揚聲取笑,穆伊聽見頓時大怒,遂拔刀相向,兩人打了起來。而這時,蘇卓正巧帶著一批隨從路過此地……”

  趙構瞭然微笑:“想必蘇卓亦聽說過穆伊建議還花的話,所以此時必會出手助穆伊。”

  “不錯。”宗雋含笑道:“蘇卓本就頗有功夫,何況又有侍從隨行,當即出手將查哈拿下,並在穆伊默許下,一刀結果了查哈。”

  “就這樣殺了他?”趙構問:“查哈的家人會服麼?”

  宗雋道:“當然不服。他們告到了我那裡。”

  趙構笑問:“那留守大人是怎麼判決的呢?”

  “我喜歡聰明的人。”宗雋忽地大笑,道:“比起浮躁輕狂的查哈,我更欣賞有頭腦的穆伊。再說,蘇卓懂得幫助對他友善的穆伊,此舉亦得我心。所以我說是查哈挑釁在先,蘇卓是助穆伊自衛,兩人都無錯,並讓穆伊接管了查哈的財產。”

  趙構拍案喝彩:“此案閣下處理得甚妙,佩服佩服!此後那梅花穆伊必還給了蘇卓罷?”

  宗雋點頭,說:“那是自然。不過很可惜,梅花那時已全然枯萎,救不活了。遼陽府中也再無同樣的品種,因此穆伊托我日後幫他在南朝尋幾株一樣的梅花還給蘇卓,我答應了他。”

  “這容易。”趙構引袖一指園內臘梅:“玉蕊檀心朕這園子裡多的是,閣下盡可隨意挑選。”

  宗雋淺笑道謝。趙構擺手道:“區區幾株梅花何足掛齒。倒是閣下說服大金皇帝將河南地還與大宋之恩,朕一時無以為報,”此刻凝視宗雋的目光忽然有奇異的專註:“若日後有蘇卓相助穆伊那樣的機會……”

  宗雋亦留意看他,悠悠道:“若事如人願,陛下可得的,又豈止河南地而已。”

  趙構欣然起身,負手踱至宗雋面前,微笑道:“難得你我一見如故,談得如此投機,不如就此為兩國結下友好盟約,立書為誓,若大事得成,必永世修好,互敬互助?”

  宗雋也站起,神色和悅,卻未答應:“我如今並非一國之君,不便為國立約。”

  趙構道:“遲早的事,其實並無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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